一個月后的北京,秋意漸濃。李宇軒捏著那份蓋著陸軍部大印的任命書,眉頭擰成了疙瘩。紙上的字跡清晰無比:任命李宇軒為三湘教育司教育科科長,即刻赴任。
不是,我的任命怎么是去三湘?他把任命書拍在客棧的桌子上,氣不打一處來,而且還是個小小科長?指尖點著紙面,力道重得幾乎要戳破紙頁,我在德國學的是炮兵戰術,是測算彈道、布設炮位,不是教娃娃念書認字!這陸軍部是瞎了眼嗎?
窗外的秋風卷著落葉撞在窗欞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像在應和他的煩躁。他想起在柏林軍事學院的最后一年,自己帶著炮兵小組拿下實彈演練第一名時,校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天生的炮兵指揮官”。想起畢業舞會那天,穿著軍裝的自己和安娜在旋轉燈下跳完一支華爾茲,她藍眼睛里的光比宴會廳的水晶燈還亮。
分手就分手,還親自來燕京把孩子給我干嘛……”他低頭看了眼襁褓里的小家伙,語氣軟了些,卻仍帶著幾分無奈。小家伙正睜著圓溜溜的藍眼睛瞅他,睫毛又長又卷,像極了安娜。雖說你身上淌著我的血,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跟著我不是遭罪嗎?他用指腹輕輕碰了碰孩子柔軟的臉頰,小家伙卻咯咯笑起來,小手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送。
李宇軒失笑,心里的火氣莫名消了大半。罷了,事已至此,再怨懟也無用。他把任命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進貼身的口袋里——畢竟是陸軍部的正式文書,總不能真扔了。轉身開始收拾行李:一件洗得發白的軍大衣是安娜送的,她說柏林的冬天比燕京冷。一個黃銅制的炮兵測角儀是畢業紀念品,刻著他的名字和畢業年份。還有那本翻得卷邊的《炮兵戰術詳解》,扉頁上有安娜用德語寫的“愿你永遠瞄準正義”。
“好了,是時候該回老家了。”他把小家伙放進特制的藤編嬰兒籃里,籃沿圍了圈厚棉布,又將測角儀和書一并塞進提箱。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房間——這是他來燕京等待任命的臨時住處,墻上還貼著他畫的炮兵陣地草圖,如今看來倒像個笑話。
懷里的小家伙哼唧了兩聲,李宇軒趕緊顛了顛手臂,低頭哄道:咋了?餓了?小家伙含著手指眨眨眼,倒像是在回應。他拎著行李,腳步輕快地走出客棧。燕京的秋風吹起他的衣角,帶著些許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那點莫名的期待。不管前路是去湖南當科長,還是回老家應付爹媽,懷里這團溫熱的小生命,總讓他覺得踏實。
先生,這是要去火車站?車夫見他出來,連忙笑著招呼,手里的馬鞭往馬背上輕拍了一下,馬打了個響鼻。
不,先去趟百貨公司,買些嬰兒用的東西。李宇軒笑著上了車,藤編籃穩穩放在腿上。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穿過街角時,他瞥見玻璃櫥窗里擺著新式的嬰兒車,鍍了鎳的欄桿閃閃發亮。“師傅,停一下。”
他抱著孩子走進百貨公司,洋布柜臺的伙計立刻迎上來:“先生想看點什么?”李宇軒指著櫥窗里的嬰兒車:那個,要一輛。又轉去食品區,指著罐裝的牛奶粉,再來兩罐這個,要最好的。伙計麻利地包裝時,他又在玩具柜前停住,拿起一個木頭做的小炮模型,炮管能上下轉動,忍不住笑了——這倒算是給孩子的“祖傳家業”啟蒙?
回到車上,嬰兒車被捆在車廂外側,李宇軒抱著孩子,指尖把玩著那只小木炮。你說,去三湘當教育科長,算不算另一種‘瞄準’?他對著懷里的小家伙喃喃自語,你媽總說我性子太烈,適合磨一磨。或許,教孩子們認認字,比盯著炮口看硝煙強?小家伙似懂非懂,抓著小木炮啃了起來。
馬車行至火車站,李宇軒買了去寧波的票。候車時,鄰座一位穿長衫的老者看著他懷里的孩子,忍不住搭話:“這娃娃眼睛真亮,是混血吧?”
嗯,孩子母親是德國人。李宇軒坦然應道,這倒是省了許多解釋。
那先生是留洋回來的?老者撫著胡須笑,看這氣度,不像尋常人家。
在德國學過幾年軍事,如今去三湘管教育。李宇軒簡單帶過,低頭給孩子換尿布,動作笨拙卻認真——這一個月在燕京,他已經從連襁褓都不會包,練到能熟練換尿布了。
老者嘖嘖稱奇:留洋學軍事,回來卻去三湘管教育?這陸軍部是有遠見啊。見李宇軒愣著,老者又道,“如今民國初創,缺的就是懂新學的人。教育科看似不起眼,可管著一省的學堂,將來這些娃娃長大了,都是國家的筋骨。你懂洋學問,正好教他們些實在東西,比在軍隊里打打殺殺有意義。
李宇軒心里一動。他從未這么想過。安娜也說過,戰爭總會結束,而孩子才是未來”。他低頭看了看懷里含著手指的小家伙,又摸了摸口袋里的任命書,忽然覺得“教育科科長”這幾個字,似乎沒那么刺耳了。
火車鳴笛進站,他抱著孩子,拎著提箱,推著新買的嬰兒車登上列車。窗外的北京漸漸遠去,秋林染透了層林,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李宇軒忽然笑了——管他什么炮兵戰術,先把這小家伙養明白再說。三湘也好,溪口也罷,有這孩子在,在哪兒不是闖?
走,回溪口先見爺爺奶奶去。他戳了戳孩子的小臉,“讓他們瞧瞧,你爹可不是只會擺弄大炮,換尿布也很在行呢。”小家伙咯咯笑著,小手拍打著他的胸口,像是在為這趟歸途鼓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