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寒意已浸骨三分,臨時住處的炭盆燃得正旺,橘紅火光舔著炭塊,卻暖不透李念安眉宇間的慍怒。少年狠狠甩下書包,軍綠色帆布包重重撞在椅背上,包帶磕擊桌角,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氣死我了!”他梗著脖頸立在屋中,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分明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激烈爭執(zhí)。
李宇軒正低頭擦拭手槍,修長的手指撫過冰冷槍身,聞言抬眼,嘴角噙著絲淡笑:“怎么了?又是哪位惹我們家小少爺動了氣?是先生罰你背書,還是有人沖撞了你?”
“都不是!”李念安猛地落座,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響,“現(xiàn)在滿城都在稱頌金陵政府,說什么國泰民安、吏治清明!我不過說這盛世之下尚有諸多糟心事,他們竟指著鼻子罵我不知好歹,說我是被寵壞的紈绔!”
李宇軒放下擦槍布,將拆解的零件一一歸位,動作行云流水,不帶半分滯澀:“金陵政府當(dāng)真不好?至少比前幾年軍閥混戰(zhàn)強上許多。像樣的公路通了,學(xué)校里的孩子也能穿上統(tǒng)一校服,這些都是實打?qū)嵉母挠^。”
“好?”李念安驟然拔高聲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先前省吃儉用買了輛英國自行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便被偷了!去警察局報案,那些人敷衍塞責(zé),只說‘找回?zé)o望’,拖了數(shù)日毫無動靜。若非我氣不過,讓副官亮明身份,他們怕是連案卷都懶得立!這就是你說的好?”
李宇軒將組裝完畢的手槍置于桌面,金屬槍身泛著冷冽寒光:“你不能因這一件事,便否定整個金陵政府。一筐蘋果里偶有爛果,總不能說整筐皆是壞的?!?
“呵,你自然會說它好?!崩钅畎怖湫σ宦?,眼神里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尖銳鋒芒,“你本就是既得利益者!省主席的頭銜擺在那兒,誰不趨炎附?你上次在巴東私自開戰(zhàn),分明是抗命之舉,戰(zhàn)后報紙卻寫你‘英勇平叛,保境安民’!”
他頓了頓,語氣里的嘲諷更甚:“那陣子南京城里幾個戲子的桃色丑聞,屁大點事,竟占了報紙三個整版!你在巴東打了勝仗的消息,只擠在角落一個小豆腐塊里!全城人都在議論戲子私情,沒人在乎你打了什么仗、救了多少人!這就是你口中的‘好’?”
李宇軒沉默片刻,起身倒了杯熱水,水汽裊裊升起:“可你,也是既得利益者的后代?!彼曇羝届o,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若非如此,你上回在舞廳與孔、宋兩家公子斗毆,打斷人家鼻梁骨,早該被抓進大牢了。委員長也不會特意壓下此事,用戲子丑聞轉(zhuǎn)移視線保你。”
他將水杯推到李念安面前,氤氳水汽模糊了兩人眉眼:“兒子,你得記住,一鍋粥從來難分均勻。有人分得多,便有人分得少;有人站在高處,便有人困在洼地。你身后有我,有第三師,有第五軍,所以你敢站在街頭與人辯論,敢指著鼻子罵那些趨炎附勢之輩?!?
“可若你身后沒我呢?”李宇軒的目光驟然銳利,“憑你在金陵城里的所作所為——頂撞權(quán)貴,嘲諷時局,早被人安個‘詆毀政府’的罪名,拖到雨花臺槍斃了?!?
李念安捏著水杯的手指泛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他想說“我不怕”,卻在父親沉靜的目光里,將話咽回了腹中。他不得不承認(rèn),父親所言非虛——上次斗毆之事,確實是父親連夜面見委員長說情,才沒鬧得不可收拾。
“對對對,你說什么都對?!彼麆e過臉,語氣里帶著不服氣的嘟囔,卻再未反駁。
李宇軒望著兒子泛紅的耳根,心底暗嘆。這孩子,性子太烈,太像年輕時的自己,總覺得世界該是非黑即白,卻忘了世道本就錯綜復(fù)雜,難分涇渭。
“好了,再過幾周,德國教官和美國裝備便要到了?!彼麚Q了個話題,語氣緩和下來,“到時候你也跟著學(xué)學(xué),看看人家如何練兵、如何打理軍械。多學(xué)些實在東西,比在街上與人爭執(zhí)有用得多?!?
“哦?!崩钅畎矏瀽瀾?yīng)了一聲,低頭啜飲熱水,熱氣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
“還有,”李宇軒加重語氣,“別再整日與那些權(quán)貴子弟斗毆。不是每次都能這般幸運,也不是人人都賣我面子。若非我身居高位、手握兵權(quán),你上次那事,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嗯,知道了。”李念安有氣無力地應(yīng)著,聲音里帶著被戳破心思的懊惱。
炭盆里的火苗漸漸弱了下去,屋內(nèi)的溫度似乎也降了幾分。李念安望著窗外飄落的枯葉,忽然覺得父親的話像根細(xì)刺,扎得人隱隱作痛,卻無從辯駁。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理直氣壯源于“正確”,此刻才幡然醒悟,那不過是因為身后有人為他撐起了一片天。
李宇軒看著兒子沉默的側(cè)臉,心里清楚,有些道理,總得讓他自己慢慢體悟。這南京城就像個大染缸,少年人的棱角遲早要被磨平些許,但他希望,念安能守住心里那點光——哪怕知曉世界不完美,依然愿意為之奔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