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點(diǎn)的楊公館,西廂房的煤油燈芯結(jié)了燈花,昏黃的光裹著寒氣,把母子倆的影子貼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幅浸了淚的舊畫。謝寶真抱著七歲的楊拯忠,指尖抖得厲害,一遍遍摩挲著兒子棉襖上的針腳——這是她昨夜連夜縫的,把所有的牽掛都縫進(jìn)了細(xì)密的線里。淚水砸在孩子的后頸,冰涼刺骨,她卻不敢哭出聲,只能把臉埋在兒子的頭發(fā)里,吸著那點(diǎn)稚嫩的氣息,像是要把這味道刻進(jìn)骨子里。
“拯忠,聽娘說。”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強(qiáng)咽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割在喉嚨上,“等會兒有一個叔叔,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往后,別再想爹娘,別再提你父親,忘了楊家,忘了西安,就當(dāng)自己是個沒根的孩子,好好活著,活著就好。”
楊拯忠仰起臉,睫毛上掛著淚珠,小手死死攥著母親的衣角,指節(jié)都泛了白。他不懂什么叫“沒根”,也不懂為什么要忘了爹娘,只知道胸口堵得慌,像壓著一塊冰。“娘,我不走。”他的聲音帶著孩童的軟糯,卻透著執(zhí)拗,“我要跟你和爹在一起,還要等大哥回來,我們一家人不能分開。”
他口中的大哥楊拯閔,此刻還守在城外十七路軍駐地。楊虎成沒敢讓他回來,他怕這一別,就是陰陽兩隔,怕大兒子親眼看著弟弟被送走,會做出沖動的事,毀了自己。
謝寶真把兒子摟得更緊,幾乎要把他嵌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淚水洶涌而出,打濕了孩子的棉襖,也打濕了她藏在枕邊的那枚銀鎖。那是楊拯忠出生時,她跑了三條街請老銀匠打的,正面刻著“長命百歲”,背面是小小的“拯”字。她顫抖著把銀鎖戴在兒子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像是娘最后的觸碰。“戴上它,”她的聲音碎成了片,“就當(dāng)娘陪著你,日夜陪著你。”
楊虎成坐在桌旁,指間的煙卷燃到了盡頭,卻渾然不覺。他別過臉,望著窗外的黑暗,眼眶通紅。他是叱咤西北的將軍,能在戰(zhàn)場上揮斥方遒,能為百姓遮風(fēng)擋雨,可此刻,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他多想把孩子護(hù)在身后,多想告訴兒子“有爹在,什么都別怕”,可他不能——金陵的屠刀已經(jīng)架在脖子上,十七路軍的數(shù)萬弟兄還等著他給條活路,他連自己的命都攥不住,又怎能給孩子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
子時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敲得人心頭發(fā)緊。公館后門傳來三聲輕叩,短促、有節(jié)奏,像敲在楊虎成夫婦的心上。
楊虎成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步子沉重地走到床邊,粗糙的大手撫上兒子的頭。那頭發(fā)軟軟的、絨絨的,還是他小時候一遍遍摸過的樣子,可轉(zhuǎn)眼間,孩子就要離開自己,從此隱姓埋名,生死未卜。“拯忠,”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跟叔叔走,記住娘的話,好好活著,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活著。”
謝寶真已經(jīng)哭不出聲,只是死死咬著嘴唇,看著丈夫把兒子的手交到門外的人手里。門外站著兩個穿著粗布棉襖的漢子,臉上帶著莊稼人的憨厚,眼神卻透著警惕,是李宇軒手下的老兵。他們身上的寒氣涌進(jìn)來,讓廂房里的溫度又降了幾分。
“楊將軍,好了嗎?”老兵低聲道,聲音里帶著幾分敬重。
楊虎成點(diǎn)點(diǎn)頭,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句“拜托了”。他不敢再看兒子的眼睛,怕自己會忍不住反悔,怕自己會不顧一切把孩子留下。
老兵把一件厚厚的棉袍裹在楊拯忠身上,遮住了他脖子上的銀鎖,也遮住了他小小的身影。“小公子,跟我們走,帶你去吃好吃的。”老兵的聲音放得很柔。
楊拯忠回頭望了一眼,爹娘站在門內(nèi),被昏黃的燈光照著,身影模糊又遙遠(yuǎn)。母親用手帕捂著嘴,肩膀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父親背對著他,背影佝僂,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他想喊一聲“爹”,想喊一聲“娘”,可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老兵輕輕按住他的肩膀,他只能被牽著,一步步走進(jìn)黑暗里。
后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屋里的燈光,也隔絕了他與爹娘的最后一面。
巷子里的騾車早已備好,車篷里鋪著干草和棉被,卻暖不透心里的寒涼。楊拯忠扒著車篷的縫隙往后看,公館的燈光越來越暗,最后徹底消失在夜色里。他緊緊攥著脖子上的銀鎖,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干草上,悄無聲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爹娘會不會來接他,只記得母親說的“活著”,記得父親佝僂的背影,記得那盞昏黃的燈。
騾車慢悠悠地往城郊趕,蹄子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沿途的哨卡看到老兵手里的“李”字腰牌,都默默放行,沒人盤問,沒人多看一眼。楊拯忠蜷縮在棉被里,聽著風(fēng)聲嗚咽,像誰在哭。他不知道,這一路走下去,再也回不去那個有爹娘的家,再也見不到疼他愛他的父母。
城郊的農(nóng)莊里,李宇軒站在院門口,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打在他臉上,疼得發(fā)麻。他看著騾車緩緩駛來,看著老兵把楊拯忠從車上抱下來。孩子的眼睛紅紅的,臉上還掛著淚痕,手里緊緊攥著什么,眼神里滿是戒備和茫然,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李宇軒的心莫名一揪。他想起自己穿越到這個時代的孤獨(dú),想起自己在亂世里掙扎求生的艱難,想起楊虎成在密室里的淚水。他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是來為少東家清除后患的,可此刻,面對這個小小的孩子,他那點(diǎn)僅存的良心,在寒風(fēng)里微微發(fā)燙。
“從今往后,你叫楊喜。”他的聲音放得很柔,是他這個年紀(jì)少有的溫和,“這里是你叔叔家,往后就在這兒讀書、吃飯,別問過去,好好活著,就夠了。”
楊拯忠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將軍服的人,他的眼神很冷,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他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把銀鎖攥得更緊了。他不知道,“楊喜”這個名字,會伴隨他一生。不知道這一夜的離別,是與親生父母的永訣。更不知道,李宇軒這句“好好活著”,是亂世里最沉重的承諾,也是楊虎成一家悲劇里,唯一的一抹余溫。
農(nóng)莊的主人把楊拯忠領(lǐng)進(jìn)屋里,端來熱乎的小米粥和饅頭。他餓了,卻沒胃口,只是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的黑暗。那里,是西安城的方向,是爹娘在的地方,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李宇軒站在院外,看著屋里的燈光,心里五味雜陳。他保住了楊虎成的一個兒子,卻保不住楊虎成,保不住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時代里,無數(shù)像楊家這樣的家庭。寒風(fēng)依舊凜冽,吹得他軍大衣獵獵作響。他轉(zhuǎn)身朝著西安城走去,那里還有無數(shù)的軍政事務(wù)等著他處理,還有注定要到來的悲劇,等著他親眼見證。只是那孩子攥著銀鎖的樣子,那無聲的淚水,像一根針,輕輕扎在他心里,提醒著他,在這血雨腥風(fēng)的亂世里,還有一點(diǎn)人性的余溫,沒被徹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