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衡直接就跪在了那個蕎麥皮摻著些許艾草填充內膽的蒲團上面,便是虔誠的一拜,然后心里還默默地念著,念著常安常在,念著與世無爭。其實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癡人說夢罷了。
陳知衡原先和徐裊裊一樣,都是不信神佛的。
但是陳知衡自從陷入愛的沼澤之后,他便開始莫名地懼怕,怕自己不能保護好徐裊裊,怕自己與徐裊裊的關系和旁人那般會無緣無故地斷了。于是他便想來白云寺求上一求,一來希望徐裊裊常安,二來希望能與徐裊裊結下良姻,以這樣的方式就可以用自己的全部去護徐裊裊的周全,也能給徐裊裊一些虛渺的榮耀。
但是陳知衡知道徐裊裊是不想嫁給他的,這一切只是在他癡情的引導下的妄想。
而徐裊裊只是站在一旁,就靜靜地看著陳知衡跪在那兒拜佛。前面的香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香灰,佛堂里縈繞著隱隱的旃檀香和沉水香,不知道昨日又有多少人世間的癡人來求佛,又有多少心滿意足者來還愿。
堂上供著一尊大佛,高高的端坐在臺上,他的臉上還是掛著那樣亙古不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也許是喜,這世間還能尋到個有情人。也許是悲,這世間的有情人多為離散。
其實人生就是這般悲喜交加,得中有失,失中亦有得。
拜完佛,兩人便攜手離開了白云寺,站在半山腰上,看到了遠處有一條小溪,橫在桃花林旁邊,溪水急促地激蕩著,浮起了白色的浪花與破碎的泡沫,如冬雪一般純潔無知。
那掃地的老和尚目送著兩人的遠去,只是默默的嘆了一口氣,他可能看出了這段情愛之間隔得一個迫不得已吧。
其實那個掃地的老和尚曾經也是個有情人,只是被心上人傷了,后來便成了守著白云寺的斷腸人,掃著落葉,嘆著那些來白云寺求姻緣的世間癡情人。
那和尚原本是白云寺附近城里富甲一方的富家少爺,叫做蔣孝佩。
蔣孝佩的母親是父親明媒正娶的妻,他有個弟弟蔣孝源,是窮酸人家賣過來的姨娘生的。雖然蔣孝源很得父親寵愛,但是礙于族里長輩和蔣孝佩母親母族的勢力,于是他那個弟弟無論是多努力、多得父親的寵愛,如何都是不能繼承任何家產的。
蔣孝佩快到了婚配的年紀,但是他根本不喜歡州上的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他覺得那些小姐大多性子拘謹,太過溫順,少了幾分天真,很是無趣。
而且大戶人家站在較高的地方,自然會帶著虛偽的面具,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孩子就算再溫柔良善也會讓他覺得是裝出來的偽善。
他喜歡的是路邊那個賣菜小販的女兒。
那日,蔣孝佩從在園子里的涼亭溫書,卻不想聽到了一個少女的嬉笑聲,聞聲望去,竟然那個少女竟然在追著一只蝴蝶。那個少女眼里的光是他在別的大家小姐那里從未見到過的,好像熠熠明星入眸。
后來蔣孝佩才道了那個少女是路邊賣菜小販的女兒,今天是替父親進來送新鮮時蔬的。
那日之后,他經常偷偷去找那個少女,少女沒有回絕他,愿意與他談笑,愿意在他面前表露最真的自己,愿意與他去看遠山上的皚皚白雪,愿意聽他訴說煩心事。少女好像從來就沒有煩心事,每次言笑晏晏,眼里好似墜入了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那般,最后連著他自己也墜入了,深陷于泥潭之中。
蔣孝佩覺得那個少女是愛自己的,因為那個少女不曾惱他,兩個人都能開懷大笑,忘記煩惱。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便覺得這世間便無他物,他們就是這世間的唯一存在。
不曾想有一年,蔣父病重,城里的郎中都說無藥石可醫,卻不想少女連夜從城外趕來找他,給他一個盒子,盒子里面盛的是一顆深褐色、有拇指那般大的藥丸,說是家中祖傳,能治百病。少女說她知道蔣父病重,特別送過來,為了能讓蔣孝佩盡盡孝心。
蔣孝佩聽后欣喜,他從沒有疑心過少女,便將那顆藥丸直接給蔣父服下。但是卻不想蔣父服下之后,病情忽然惡化,抽搐不止。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便吐血而亡。
那個血是殷紅色的,紅里透著暗暗的黑。
就如人心一般,在正直的外表之下藏著一顆邪惡的心,一直在暗處蠢蠢欲動,會趁你不備之時隨時深處一只大手將你拉入深淵。
頓時間,蔣府想起了如山崩般撕心裂肺的哭號聲,蔣府上至夫人少爺小姐、下至掃地仆役都跪在院子里,烏泱泱的一片人。
當郎中趕來時,蔣父已經氣絕了片刻。那個郎中檢查過后,說蔣孝佩給蔣父服下的那顆藥丸是絕命丹,原先蔣父還能茍活半個多月,但是就因為服下了那顆絕命丹,所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駕鶴西去了。
蔣孝源將此時稟了族中的長輩并挑唆這族中德高望重、有話語權的長輩,說蔣孝佩為獨占家產,不惜害死養育自己多年的慈父,是為不孝,不應該繼承家中的任何家產,并逐出家,移除族譜,蔣家再無蔣孝佩此人。
族中長輩聽了,也便應允了,畢竟弒父這件事實在不光彩,壞了蔣府在外的名聲。
但是那些長輩們好像并沒有發現蔣孝源話中巨大的漏洞,那就是一個本來就可以全盤繼承家產之人何必為了提前得到家產,做這個荒唐的事情呢?
也許面對這樣不光彩的事情,他們也不想深究這之中的不合理,他們只知道留下蔣孝佩只會讓家族蒙羞,所以對蔣孝佩趨之若鶩。
蔣孝佩夜里便被逐出了蔣府,他一被趕出府去城外找少女,想問少女為何要害自己,自己是如此的愛她,她為何能下次毒手。
蔣孝佩卻不曾想那個少女笑著對他說,自己從未有半分愛過蔣孝佩,只是蔣孝佩自作多情,自己理睬蔣孝佩也只是貪圖他的錢財罷了,至于自己為什么要害他,是因為蔣孝源許了她好處。說是如若事成,便給她一百兩賞銀,讓她能夠遠走高飛。而那個驗尸的郎中,也是蔣孝源早就找好的,那個絕命丹也是出自那個郎中之手。
難怪!那個郎中能那么快知道蔣父絕命是因為那顆絕命丹。
他仰著頭大笑著,笑聲是那樣的悲涼。
那個少女以為他是失了家產便瘋了。但是蔣孝佩自己心里卻知道,自己頓時間的瘋魔只因為自己的癡情錯付。
此時的蔣孝佩覺得少女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天真爛漫的撲蝶少女,反而還覺得有些可怖,更是讓他感到一絲絲的惡心。
那一刻,蔣孝佩頓悟了,原來她與世間為錢財奔波的俗人無異,只是自己高看了她。
就在那晚,蔣孝佩一怒之下,拿起旁邊房間的墻上掛著的柴刀,便殺了那個可憎的少女。
一切起于這一廂情愿,也終于這一廂情愿。
手起刀落間,蔣孝佩斷了自己的紅塵往事,斷了自己的深情,斷了自己的癡念,并化為一個法號叫忘癡的和尚。
從此人間再無蔣孝佩,只是白云寺上多了一個無名的掃地僧。
他剛來的幾年,白云寺香客稀少,生存困難,其他的和尚都去了能供養他們的大寺廟,那些師兄師弟想勸他一起走。他不愿意去香火鼎盛的寺廟,他覺得那太吵鬧了,他厭倦了塵世,只愿意獨自一人居住在白云寺。經常沒香錢去買米,他便自己上山采擷野果、摘野菜填肚子。那些和尚走后,白云寺里也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也便忘了自己的法號叫忘癡,更忘了自己的俗名叫蔣孝佩。
再后來,不知為何白云寺的香客多了起來,他便靜靜地在那里掃著地,人來人往間,他又看到了多少癡情種,為他們哀嘆,只道是上天愛玩弄人。
待陳知衡和徐裊裊回到了城里,已然是傍晚了。
遠遠的天邊被染的與赤霞的體色那般紅,也似醉酒少女的臉頰,滾燙地燒著,隱約好像能聽到少女酒后的呻吟,有關生活、有關未來、更關自己的心上人。不知誰家妙齡女郎又癡癡地看向門外,等著少年郎從遠處騎馬歸來,輕熬著自己指尖的芳華,一歲又一歲地過去了,只等到梨花又落了滿地,細雨拍打窗欞,最后無奈之后只能關上自己的閨門,只留得在自己房里哀怨哭泣。
城中人多擁擠,不便騎馬。而且徐裊裊怕被眾人看到她和陳知衡同騎一匹馬會有些不妥,會有所誤會,快到燕京城門了,便死活不愿意和陳知衡一同騎馬,陳知衡無奈也只能依她了。兩人在燕京城門前大約一百丈的距離,兩人便下馬了。陳知衡牽著馬,徐裊裊就走在陳知衡旁邊,如若不知情的人定會以為他們兩人是夫婦。
進了城,兩人之間隔了兩尺距離,不近不遠。
天色漸晚,陳知衡怕徐裊裊回到徐家班的時候會錯過飯點然后沒飯吃,會餓肚子一整宿,于是便想著和徐裊裊在外面吃些什么再回去。
陳知衡拉住身側的徐裊裊的手臂說道:“現在天色已晚,想必你回去也已經沒飯了,不如我們在外面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