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救助母家,周氏自己也是很難過的。
卻不想再過了一段時間,遠在薊州的母家又傳來了一封信,這次寫信的人再也不是周氏的父親,而是周氏的生母周夫人,周父的正妻,也是周家管事情的主母。
信的開頭第一句便是指責周氏沒用,竟然連這份力都不肯出,周父真是白疼她這個女兒了。周母認為程振志不肯幫忙都是周氏的緣故,周氏嫁給程振志這么些年,竟然沒有誕下一兒半女,一般男人家是看中子嗣的,程振志不肯幫周家定是因為周氏沒有幫程振志誕下一兒半女,讓程振志心生怨恨。
這一點就讓周氏很委屈,嫁給程振志的前兩年,因為住在薊州的周宅,在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程振志自然不敢對周氏不好,硬是裝出一副百般疼愛的樣子,但是一搬離了周宅,程振志那副模樣便原形畢露,就是一匹中山狼。
信的末尾處,周母還說,周父已經死了,是對家上門挑釁時活活給氣死的,也是因為周氏無能被活活氣死的。難怪這次寫信來的是周母而不是周父,原來周父已經在九泉之下了。而且這次死的不止有周父,還有最疼愛周氏的祖母,因為看著周家落敗,身子差了許多,又因為周父的驟然離世,周氏的祖母便一病不起,府里因為那筆生意的虧損,一時間也沒閑錢給周氏的祖母治病。于是周氏的祖母最后是因為沒有及時醫治而活活病死的,死之前還一直喚著周氏的名諱。
信的末尾,周母還說,她只當是沒有生了周氏這般沒用的女兒,周家從來沒有她這樣沒用的女兒,眼睜睜的看著家族沒落。周家的族譜已經將周氏和程振志一并移了出去,周家自此便與周氏斷絕了一切關系。
程振志知道周家人將他移出了周家族譜,自然是高興的,這樣就沒有再說他程振志是周家的倒插門女婿,程振志在這方面還求之不得呢。
但是周氏卻和程振志不一樣,她是萬般的痛心,以至于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夜里,月光散落在她的床前化成了冰涼的白霜,她夢到了她滿頭霜華的祖母,祖母倒在床上,雙眼緊閉著,嘴里一直喚著周氏兒時的乳名,她走到祖母面前,祖母的雙目才微微睜開些,祖母用盡全力去夠周氏的手,但是當祖母的手和周氏的手只差半尺之時,祖母的手便無力的垂下了,好似一顆流星隕落,而祖母便是那顆已經隕落的流星。那些人見祖母去了,便進來哭,他們好似沒有看到周氏那般,竟然直接從周氏的身子里穿了過去,原來周氏在夢里也只是一縷魂魄,不是人了。
周氏從剛剛的噩夢中被嚇醒,周氏的貼身丫鬟就睡在周氏的床榻旁邊,方便夜里周氏有事的話伺候周氏。
周氏驚醒之后就哭得泣不成聲,丫鬟摟著周氏,輕撫著周氏的背。丫鬟知道周氏是做了噩夢,但是她不說話,因為她不知道怎么去哄現在正傷心的周氏。丫鬟看得出來,自從周氏收到了周家的求救信以來,周氏便不好受。周氏不好受是因為自己不能為周家做些什么,也是因為程振志竟然那般的薄情寡義,更是因為自己信錯了人、錯付了終生。
這夜開始,周氏才覺得程振志好像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自己,原先程振志是愛她背后的財富和權勢。而現在程振志有了地位和權勢,程振志也不需要再虛情假意的愛她了。
周氏現在才發現,這九年的韶華終是錯付給了程振志這匹中山狼。現在的她悔悟了,但是也晚了,她失去了她的母家,失去了原來的榮耀,但是她從未獲得過程振志發自肺腑的、真摯的愛。
周氏陷入了絕望之中,她現在才覺得她沒有退路了,沒了家又沒有愛。她命乳母拿出這件大紅嫁衣,她仿佛回想起了當時嫁給程振志的欣喜,但是欣喜過后卻都是悲涼。她心里想著,竟然是穿著大紅嫁衣、戴著彩冠絹花嫁給程振志的,那也便這樣離去吧。
于是,周氏便讓乳母和貼身丫鬟給她換上嫁衣,重梳出嫁那時的發髻,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嫁給程振志時。后來,周氏便支開里乳母和丫鬟,也支開了院里的小廝們。周氏住的院子和程府后門很近,而且后門一般沒有什么人把守,于是周氏便從那后門出來了。
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看著周氏,以為周氏是哪家逃婚出來的女子。
后來周氏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了這石拱橋,爬到了這白石護欄上。
聽完了周氏這番話,程振志的淚水江畔決堤時流出的河水那般源源不斷
。在外人看來,程振志是愛過周氏的,但是周氏和程振志都明白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讓別人覺得愛才流下虛假的眼淚。
周氏看到泣不成聲的程振志,忽然大笑了起來,就好似被邪魔附體那般,不過就片刻她又回到了剛剛講故事時的那番深情和絕望,她臉上露出了一陣詭異的笑,她歪著腦袋看向程振志,無力地說道:“程振志,我也累了,我們倆就此兩清,你繼續做你的程大人,程府的夫人誰愛做誰做。而我呢……”
周氏說到這的時候停頓了,她仰頭看著那片碧藍的天,沉思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我啊,就做一個天下無名的癡女子吧。我們兩個自此再無瓜葛。”
說完,周氏便向橋外一倒,整個身子掉了出去,直接整個人都掉入了河中。
就在周氏快要掉入水中之時,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久違的、詭異的笑容,好像是在說我終于解脫了。
周氏的大紅嫁衣在水里綻開來出一朵血紅色的花,而那帶在頭上金色的鳳冠就好似那朵花中間金色的花蕊。
此時周氏的耳朵里仿佛聽到了這么一個溫柔的女聲輕輕的念著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明艷的桃花在枝頭開的正盛,身穿紅色嫁衣的少女嫁入了少年家,成為了他的妻子。而周氏就是這樣的。但是她卻沒有等到其蕡其實的時候,更等不到其葉蓁蓁的日子了。她只是在枝頭開的那一剎那,就被那股虛情假意的寒風吹下,吹入了這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化為了這世間枉死的冤魂。
周氏的心智還清醒的最后一刻,她只想到了《氓》,唯一想到的便是那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但是她還未兩鬢斑白,她便已經對這程振志生怨了。
都說“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但是像程振志這樣無情的男人,他們的底線又在何處?天下又有多少女子能等到所謂的岸和泮呢?
最后那周氏便沉入了冰涼的河水之中,等被人撈上來的時候,早已經沒了呼吸。
她不是死于窒息,而是死于程振志的無情。
徐裊裊就這樣看著周氏掉入了河中,一點一點沉入了河底,她好像也沉入了河底,她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那條涼薄的河,看著那無情的河水一點一點將周氏吞噬干凈。她有些悲慟,她不曾感受過這樣的感覺,雖然徐盈月的死也要她難受,但是這與那個并不同。如果說徐盈月的死是鈍刀割肉那般的痛,那么周氏的死就是用鐵杵在她頭上迎頭一擊。
徐裊裊用力睜大眼睛,想讓眼淚不留下來,但是淚水卻如山洪一般奔涌而出。
徐裊裊強忍著,想不讓四周的人發現,但是劉翊還是察覺到了。
劉翊一把抱住了徐裊裊,并輕撫著他的后腦勺,溫柔地說道:“想哭便哭吧,憋著會很難受的。這世間本就是這般的涼薄,只是你還不知道罷了。”
徐裊裊靠在劉翊的懷里,手里緊緊地抱著那本《曹子建集》,頭埋在了劉翊寬闊偉岸的胸膛里直接哭了出來,此刻的她不再是那個堅韌的徐裊裊,只是一個十六歲的普通少女。
徐裊裊的淚水浸濕了劉翊的衣裳,劉翊能感受到那一絲絲溫熱。而此時的劉翊腦子里浮現的人不是徐裊裊,而是許延君,面色蒼白痛哭流涕的許延君,許延君直直的逼問劉翊,為什么不嚴懲兇手,雖然她知道劉翊喜歡麗妃,但是也不能偏袒至此啊。
劉翊至今還記得,那時的許延君坐在床上不停地抽泣著。劉翊想走過去安撫許延君時,只見許延君將旁邊小幾上的碗摔了過來,里面盛著的褐色的藥水傾灑了一地,那口碗也摔得四分五裂。劉翊不敢靠近許延君,他怕許延君會繼續做出什么過激行為,傷到自己還不要緊,就怕朝臣非議,要劉翊處決了許延君。
于是那日,劉翊便走出了鳳梧閣,之后他許久不去那里看許延君了,但是他心里是有許延君的。
其實那日傷心的不止有驟然失子的許延君,還有委屈的劉翊。
劉翊的委屈不僅僅是許延君剛剛斥聲責問他為何不嚴懲麗妃,更是因為許延君誤會了自己與麗妃。其實劉翊并不喜歡麗妃,他對麗妃的寵愛也只是做與外人看的。不過現在看來也好,連最了解自己脾氣的許延君也認為自己喜歡的人是麗妃,那就不愁天下人以為自己喜歡的人是麗妃,這樣前朝后宮便不會再針對許延君了,許延君也能安然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