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擎天甚至來不及披上大氅,只穿著一身舊鎧甲,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
他沖到垛口前,目光如電,瞬間就鎖定關下的方云逸。盡管八年未見,當年那個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孩童已然長成了清瘦少年,但那眉宇間的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與記憶中那位英姿勃發的方文遠,有著驚人的相似。
“像……太像了……”周擎天身旁,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校尉喃喃自語,忍不住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眼睛。
周擎天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心緒,運足中氣,朝著關下喊道:“云逸!可是你?”
方云逸抬頭,迎上周擎天那銳利而激動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周叔叔,是我,方云逸!”
“快!放下吊橋!打開關門!迎云逸少爺入關!”周擎天不再有任何猶豫,立刻下令,聲音洪亮,帶著一絲急切。
沉重的絞盤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飽經風霜的木質吊橋緩緩放下,砸在凍結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那扇修補了無數次、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關門,也艱難地向內開啟。
方云逸牽著馬,踏著吊橋,走進烏山關。
當他身影穿過那扇飽經風霜的關門,踏入關內時,原本嘈雜激動的關墻上下,竟出現了一瞬間的寂靜。
風雪似乎也識趣地小了些,讓更多的光線落在少年那張蒼白卻輪廓分明的臉上。
關內聞訊趕來的將士越來越多,他們擠在道路兩旁,翹首以盼。
當看清方云逸面容的剎那,許多年紀稍長的老兵,身體都猛地僵住,眼神似乎在瞬間變得恍惚起來。
太像了!
那眉宇間的英氣,那鼻梁的挺拔,尤其是那雙沉靜眼眸開闔間的神采,除了那層揮之不去的病態蒼白,幾乎與他們記憶中的那位鮮衣怒馬、笑傲沙場的三將軍方文遠,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
一位缺了只耳朵的老兵,嘴唇哆嗦著,渾濁的雙眼瞬間模糊。
他仿佛透過眼前這單薄少年的身影,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在北境荒原上縱馬馳騁,銀槍白馬,于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瀟灑身影。
“三…三將軍……”
他無意識地喃喃出聲,聲音哽咽,旁邊幾個同樣鬢角斑白的老兵亦是紅了眼眶,陷入沉默的回憶。
那是何等風華絕代的人物?
方家三子方文遠,雖不如其父方震天那般威名赫赫,不如長兄方文瀚沉穩持重,不如次兄方文淵勇猛精進,卻是方家男兒中最具靈氣、最得將士喜愛的一個。
他性情灑脫,能與士卒同飲劣酒,同臥冰雪,槍法得方震天真傳,更兼智計百出,用兵奇詭,常能以少勝多,是蠻族極為痛恨的“銀槍狡狐”。
可天妒英才,方文遠在方云逸出生前,便在一次看似尋常的巡邊中,遭遇不明伏擊,力戰而亡,連尸首都未能尋回,只留下一桿斷裂的銀槍。
如今,看到與他容貌如此酷似的兒子,這些曾跟隨方文遠出生入死、僥幸活到今日的老兵,如何能不心潮澎湃,如何能不憶往昔崢嶸歲月?
周擎天深吸一口氣,壓下鼻尖的酸意,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方云逸的肩膀,聲音中明顯帶著一絲顫抖。
“好孩子!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他的手觸碰到方云逸的肩膀,感受到那衣袍下的清瘦骨骼,心中又是一痛。
這孩子,比看上去還要瘦弱。
“周伯。”
方云逸微微躬身行禮,態度恭敬。
“走,這里風大,別凍著,隨我去關樓內說話!”周擎天攬住方云逸的肩膀,轉身對周圍激動的人群揮了揮手。
“都散了吧,該值守的值守,該休息的休息!云逸既然來了,就不會馬上走!”
他的話音落下,一名親衛即刻上前,將方云逸的馬匹牽去馬廄,人群這才緩緩散去。
但許多老兵依舊站在原地,目送著方云逸在周擎天等人的簇擁下,向著關內走去,目光中帶著慈愛、感慨與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方云逸隨著周擎天前行,目光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關內的景象。
與他想象的邊關重鎮不同,烏山關內一片破敗蕭索。腳下的道路是泥濘的土路,被凍得硬邦邦,又因人來人往而顯得坑洼不平。
兩側的營房大多低矮簡陋,墻體是土坯壘成,許多屋頂覆蓋著茅草和破舊的油布,在風雪中瑟瑟發抖。偶爾能看到幾間稍好的磚石房屋,墻壁上也布滿裂縫。
時近傍晚,關內各處升起裊裊炊煙,但那煙色黯淡,帶著一股劣質柴火和潮濕霉木的味道,遠不如鐵壁關內那股子糧食和肉湯的香氣。
沿途看到的士兵,無一例外面容憔悴,衣衫襤褸。身上的棉甲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補丁疊著補丁,許多人連件像樣的御寒皮襖都沒有,只能將破舊的氈毯裹在身上,在寒風中縮著脖子,靠不停地跺腳來驅散寒意。
他們手中的武器也大多陳舊,槍矛的木桿磨得光滑,刀刃上帶著缺口,弓弩的弦也顯得有些松弛。
但就是這樣一群看似叫花子般的軍隊,每個人的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同磐石般堅守在這最前沿的陣地上。
一路上,不斷有老兵停下腳步,默默地向方云逸行著注目禮。他們的眼神沒有了最初的激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凝為實質的關切與悲憫。
他們看著這個與三將軍如此相像的少年,看著他臉上那不健康的蒼白,看著他單薄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形,心中五味雜陳。
周擎天一邊走著,一邊低聲向方云逸介紹著,“那邊是傷兵營,條件差,藥材也缺……”
“那是糧倉,你也看到了,只是已空,那是匠作營,現在也就勉強修補些兵器甲胄,打造新的……難了。”
他的聲音沉重,帶著一股子深深的無奈。
方云逸默默地聽著,心中已然明了。
怪不得周伯他們會憤而扣押督糧官,這哪里是簡單的克扣軍餉?這分明是要將他們活活困死、凍死、餓死在這烏山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