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用力揉搓眼睛,仿佛要將黏在視網膜上的幻象扯下來。
眼皮掀開的剎那,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寧寧含笑的臉。
“媽呀!”我心臟驟停,失聲驚叫,身體本能地向后猛縮,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車窗上,“怎么會是你?!莎莎呢?莎莎去哪兒了?!”
眼前的寧寧,嘴角彎著一個過于標準的弧度,眼睛在昏暗的車內光線下亮得有些滲人。
她的聲音確實溫柔,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嬌媚,但那音節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鉆進耳朵里,激得我汗毛倒豎。
“龍飛,你又做夢啦,什么莎莎?”她微微歪頭,長發滑落,遮住半邊臉頰,“我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呀,你忘了嗎?還是你的……記性,又變差了?”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很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不對!這感覺不對!那溫柔表皮下的冰冷,那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非人空洞……
“你不是寧寧!”我嘶吼起來,聲音在封閉的車廂里顯得尖銳而絕望,“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這他么的還是夢嗎?!給我醒!醒過來!”
恐懼和憤怒攫住了我,我左右開弓,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啪!啪!”脆響聲在車內炸開,臉頰瞬間腫痛發麻,嘴里泛起鐵銹般的腥甜。
不是夢。這痛楚真實得刻骨。
可眼前的“寧寧”只是微微睜大了眼,臉上那副驚恐的表情像是精心量好角度貼上去的。她輕飄飄地“嚶嚀”一聲,縮到了車門邊,動作輕得不像活人。
“寧寧……求你了……”我幾乎是在哀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讓我醒過來吧……我到底是誰?!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你是誰?”她重復著,臉上的“驚恐”慢慢褪去,又換上那種空洞的、標準的微笑,“你是龍飛呀。不然,還能是誰呢?”
這話說的無懈可擊,卻讓我如墜冰窟。是啊,我現在只知道,我叫龍飛。
我的視線機械地移向車上的表。表盤熒光微綠,指針像被焊死一樣,牢牢指著——23:10。
又是這個時間!這幾個陰魂不散的數字!
本以為此時胃部應該是一陣熟悉的、空虛的絞痛襲來,但這次,什么也沒有。沒有饑餓感,沒有去超市的沖動。
死一樣的平靜,反而比之前的循環更讓人心慌。難道……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掙脫了那個循環?
不,我不信。
一股偏執的狠勁沖上來。我咬緊牙關,后槽牙咯咯作響。“我下車一趟。”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你是留在車里,還是跟我去那個旅館住一晚?”
“寧寧”緩緩搖頭,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你去吧,我不去,但是你要記住你身上的玉佩千萬不要摘下來,還有遇到任何人都不要應聲。”
我沒有回應幾乎是摔出了車門。深夜的冷風像刀片刮過皮膚,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急促、凌亂。
我打算先朝著記憶中那個“超市”的方向發足狂奔,看看是不是跟之前夢一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咚咚聲撞著耳膜,幾乎要炸開。
遠遠地,那熟悉的輪廓出現了。但這一次,招牌上刺眼的LED紅光拼成了實實在在的“冠楠生鮮超市”六個大字。燈火通明,貨架整齊,一個老太太歪在收銀臺后的椅子里打著盹。
太正常了。正常得有點詭異。
我走進去,腳步發虛。買了盒煙,指尖冰涼。結賬時,我竭力讓聲音平穩:“大娘,旁邊……那旅店,開挺久了吧?”
老太太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珠打量著我:“五六年了。咋?”
“沒……隨便問問。看裝修有點舊,感覺……不太干凈似的。”我試探著。
她愣了下,睡意醒了幾分:“你進去住過?”眼神里多了點別的東西。
“沒,沒有,就感覺。”我連忙擺手。
老太太又古怪地瞅我一眼,慢悠悠說:“店里就一老板娘,收拾屋子的是個老頭,臨時工,看起來兇但人還不錯。
不過啊……”她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一個秘密,“前陣子還好好的,最近邪了門,一個客人都沒有。
那老板娘,眼圈黑得跟熬了幾個月似的,魂不守舍……我看哪,這店怕是沾了不干凈的東西,她自己都不想撐嘍。”
這話像冰錐刺進我心里。臨時工老頭,面相兇惡……夢里那個擦地的黑影!對上了!
我捏著煙,打算再進旅館看一下,離開超市。隔壁旅店的霓虹招牌半明半滅,投下慘淡的光。
推門進去,一股陳舊的灰塵氣息混合著劣質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撲面而來。
吧臺后坐著的,果然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瘦得有些脫形,兩頰凹陷,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精氣神,與之前夢里的“風韻猶存”毫不沾邊。她抬起無神的眼睛看我:“住店?”
我遞過身份證,喉嚨發干:“要一個大床。”
她低頭登記,枯瘦的手指動作遲緩。我趁機會,裝作隨意地問:“大姐,之前的晚班那大叔呢?換班了?”
她猛地抬頭,青黑的眼圈里瞳孔縮了縮:“你說什么?店里一直就我,沒別人。”聲音干澀,“你之前不是在這住的吧?”
“可能……可能吧。”我接過房卡,指尖觸到她冰冷的手,激靈一下。
302。這次是三樓。
房間打開,一股甜膩的香氣涌出。粉紅色的紗帳,心形水床,墻上暖昧的燈光……一間情趣房。這布置讓我一陣反胃,更深處卻升起荒誕的恐懼——為什么是情趣房?
我本想下樓換房,但雙腿像灌了鉛。我開始分析:看來之前確實是個夢,而實際二樓是健身房,三樓是客房,可四樓……四樓……夢里那鎖著的四樓……不,不能再想了。
疲憊和一種無形的壓力讓我放棄了探究。脫掉外衣,倒在過于柔軟的水床上,粉紗帳像一層朦朧的霧罩下來。
我給毛令發了條含糊的短信,約定白天見面。
臨睡前,還閃過叫“寧寧”上來的念頭,隨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讓她進來,和讓什么別的東西進來,有區別嗎?
意識沉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我驟然驚醒。
房間里一片死寂。看向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絕對的黑,沒有星光,沒有路燈,仿佛整個世界被一塊黑絨布徹底包裹。
我顫抖著摸過手機,屏幕亮起——23:10。
時間,又一次凝固在這個節點。
一股冰冷而強烈的“餓感”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不是胃袋的空虛,而是某種更深層、更蠻荒的渴望,從靈魂深處伸出爪牙。
“該吃東西了……”一個念頭鉆進腦海,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莎莎的紙面包……寧寧……混亂的記憶碎片開始翻攪、碰撞。
我是跟莎莎出來的,為什么現在身邊是寧寧?莎莎在哪里?寧寧的媽媽……那張憤怒到扭曲的臉,她看我的眼神,不止是厭惡,更像是……恐懼,和一種刻骨的恨意。“你還有臉來!”——那句話再次炸響。一系列的問題應然而生。
也許……莎莎是對的。那個女人,真的認識“以前”的我。而我失去的記憶里,藏著讓她如此恐懼和憎恨的東西。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我:再去她家。天亮就去。頂多買點東西,賠著笑臉,指定能撬開她的嘴。哪怕再挨頓打,只要弄明白,也值了。
可是……天亮?
我看向窗外吞噬一切的黑夜,和手機上永恒不變的 23:10。
今晚,真的會有天亮嗎?
就在這時——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毫無征兆地、從粉紅色紗帳的陰影里伸了出來,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腳踝!
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一個似曾相識的、蒼老沙啞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根,帶著濃重的灰塵氣息,幽幽響起:
“后生……你的房間,在四樓……一直……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