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身份證上的地址,終于到了家門口。
而毛令跟莎莎眼里見把我送回了家,也各自準備回去了,打算好好休息下,莎莎也說這幾天太累了,請的假也到時間了,明天一早還是上早班,揮手告別。
隨著按下單元門的門鈴,對講機里傳出一個熟悉的女聲,她聲音里的停頓異常清晰,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電話線那頭的平靜。
幾秒鐘的沉默被拉得很長,長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嗡鳴。然后,那個溫柔得過分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慈愛”的探詢:“你找誰?是龍飛嗎?有啥事嗎?”
那一刻,心臟猛地撞向胸腔。是了,這語氣,這口吻,幾乎就是母親對歸家游子下意識的、帶著保護的盤問。
狂喜的毒藤瞬間纏緊喉嚨,但我用力將它咽了下去,強迫自己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個真正久未聯系的老同學:“剛從外地回來,挺久沒見龍飛了,想著先來看看他?!?
“啊,進來吧,孩子。”
“咔噠”一聲輕響,單元門的鎖舌彈開,在寂靜的樓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一股混合著陳舊灰塵和某種淡淡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樓梯間的聲控燈年久失修,光線昏黃閃爍,將臺階映照得明暗不定。每一步踏上去,老舊的木板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在這片死寂中被無限放大,仿佛踩在某種巨大生物的脊椎骨上。心跳聲大得離譜,咚咚咚地敲打著耳膜,幾乎要蓋過一切。
四樓,右邊那扇門無聲地敞開著,像一張沉默邀請的嘴。屋內透出的光比樓道更暖些,卻莫名顯得空洞。
門口站著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女人。
四十多歲年紀,身形消瘦得有些單薄,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
那笑容標準得幾乎像是刻上去的,充滿了屬于“母親”這個角色的、程式化的親切。
我的目光像貪婪的掃描儀,在她臉上每一寸皮膚、每一條皺紋上反復搜尋,試圖激活哪怕一絲一毫熟悉的感覺。
沒有。什么都沒有。大腦深處關于“母親”形象的那片區域,此刻只有一片刺目的空白和嗡嗡作響的雜音。
寒意,比樓道里的穿堂風更冷,悄然爬上脊背。失憶?就算是世界上最嚴重的失憶,會將自己血脈相連的母親,遺忘得如此干干凈凈嗎?
“孩子,你是龍飛同學吧?”她先開了口,笑容未變,“聲音真像他啊,剛剛在對講機里那會兒,我還以為是他呢……”
話音未落,一股酸楚猛地沖上鼻腔。我張了張嘴,卻在這一剎那,如同被冰水澆頭,發現了更不對勁的地方——
她的眼睛,雖然“望”著我所在的方向,但那雙瞳孔里沒有任何焦點。它們空洞地停留在我臉側大概的位置,映著燈光,卻像兩潭不起波瀾的死水。
時間似乎凝滯了幾秒。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飄在凝重的空氣里:“大姨,您這眼睛……怎么了?”
“哎,前兩年工作受傷了,看不見了?!彼樕系男θ菀琅f親切,甚至有些過于坦然,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但這輕描淡寫的話語,卻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心臟?!澳憧催@事兒搞的,我也認不出你是龍飛哪個同學了。你這是……剛從外地回來?”
上樓前編織好的所有說辭,在她失明的事實面前,瞬間碎成了粉末。喉嚨堵得發慌,眼眶不受控制地發熱。
如果她真是我媽……那我這幾年算什么?活在一個自我隔絕的殼里,連母親失明這樣天大的事都一無所知。
那種深入骨髓的愧疚和茫然,混合著此刻詭異的陌生感,幾乎要將人撕裂。
我死死咬住牙關,不讓聲音泄露一絲顫抖,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嗯”字:“是,一直在外地,剛下飛機就過來了?!?
“有心了,孩子?!彼c點頭,空洞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臉側,“你是想讓我陪你去看看龍飛吧?稍等會兒,我收拾一下,咱們就出發?!?
“轟——!”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直直劈進天靈蓋。血液似乎瞬間凍結了。
“龍飛……不住這兒?”我的聲音尖細得不像自己發出的。
“這話說的,他肯定不住這兒啊?!彼恼Z氣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快得幾乎抓不住,隨即又被那種溫和覆蓋,“孩子,你是龍飛什么時候的同學?這幾年……沒跟他聯系過嗎?”
不對勁。越來越不對勁。空氣里仿佛有無形的絲線在收緊。我倉促地撒了個謊,說自己是中專同學,在國外,斷了聯系。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那聲音拖得有些長,然后,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語氣,拋出了最終的判決:
“那你一定還不知道吧……顧言四年前,就死了?!?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失聲。
我……死了?
可我的脈搏在跳,我的皮膚能感受到空氣流動的微涼,我能清晰地聞到空氣中那淡淡的家味和氣息。一個活生生站在這里的人,怎么可能是死人?
冷汗,不是滲出,而是像打開了閘門,瞬間浸透了貼身的衣物,帶來黏膩冰冷的觸感。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竄起,凍結了四肢百骸。
四年前。車禍。紡織廠。
這幾個詞像淬毒的釘子,一顆顆釘入腦海。寧寧……寧寧的“死亡”時間地點,竟然完全吻合!也就是那晚在旅館門口遇到的寧寧,不是假的,是真的!
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磕碰,發出“咯咯”的輕響。我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問題:“不……不能吧大姨?啥……啥時候的事?”
“就四年前,工作剛定下來沒多久。晚上開車帶女朋友出去玩,在紡織廠那邊……撞樹了。
倆孩子送到醫院,都沒救過來?!彼恼Z氣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但眼圈卻一點點紅了,在那雙無神的眼睛里,顯得格外詭異?!八磉呁瑢W朋友都知道……可能你在國外,沒聽說。對了孩子,你叫啥名???”
名字?我叫什么?龍飛嗎?可龍飛已經死了。那我到底是誰?
荒謬絕倫的認知沖突讓大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無法回答。我只是哆嗦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問出那個可能將我徹底拖入深淵的問題:
“大……大姨,顧言的女朋友……叫什么?”
“哎,真是把人家姑娘也連累了?!彼龂@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真切的惋惜,“叫李佳寧,跟龍飛一起上學的,你應該也認識吧?”
李佳寧。
寧寧。
所以,那個在“那邊”幫我的女孩,那個骨灰盒空無一物的女孩,是“我”的女朋友?我們死于同一場車禍?看來寧寧沒騙我。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我和寧寧都死了……那我此刻的意識,這具能夠行走、思考、感受恐懼的軀體,又是什么?是殘留的執念?是借尸還魂?還是……某種更不可名狀的東西?
混亂的思緒如同暴風中的漩渦,幾乎要將理智撕碎。我勉強穩住幾乎要癱軟的身體,用最后一絲力氣問道:“阿……阿姨,那龍飛現在……在哪兒?”
“在老家的公墓里呢。”她說著,摸索著轉身,像是要去拿東西,“你等等,我收拾一下,陪你去。”
“不用了大姨!”我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激起回音,“您眼睛不方便,把地址給我,我自己去就行?!?
她頓了頓,似乎想了想,然后點點頭:“也好,我前幾天剛去過?!彼鞯阶肋叄闷鸸P,憑著記憶在紙上緩慢地寫下幾行字。那動作精準得不像一個盲人。
接過那張尚帶余溫的紙條,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她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我道了別,轉身欲走,但目光觸及她孤零零站在門廊昏暗光線里的身影,那雙無神地望著虛空的眼睛,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澀難言。
“大姨,”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您的眼睛……?還能治好嗎?”
“還行,只是模糊,”她微微偏頭,似乎想“看”清我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模糊的、近乎夢幻的笑意,“模模糊糊的,能看到點影子,認個路還行。當年……當年沒死在工作崗位上就已經燒高香了,不打緊!”
她反過來安慰我,語氣輕松得令人心頭發毛:“別擔心,龍飛他舅舅出差快回來了,平時都是他照顧我,沒事的。”
我含糊地應著,囑咐了幾句“注意身體”,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充滿溫暖燈光、卻散發著無比寒意和詭異氣息的家。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溫馨”。樓道里閃爍的燈光似乎更加昏暗了。我捏著那張寫著墓地地址的紙條,指尖冰冷,紙張仿佛有千斤重。
必須立刻去弄清楚。如果她真是母親……如果我真的是龍飛……
這個念頭還沒來得及完整浮現——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起刺目的白光,映亮了“王廠長”三個字。
那光芒,冷得像墳墓里透出的磷火一樣,一陣一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