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玲瓏被一陣香味勾醒。
她正想著自己最近好容易犯困睡著,就看見大開的內(nèi)門外漫天落霞,底下的江水,兩岸的城池,還有眼前一方小小的露臺,都披著金色的夕照。
船只仿佛是朝著霞光的盡頭前進(jìn)。龐大,卻安靜。只聽得見外面濤聲。
“主子您醒啦。”橙月遞了一個暖手爐進(jìn)她毯子,“不著急,天涼,您先緩緩,捂熱了再起哦?!?
她便轉(zhuǎn)頭,橙月身后,薛安和司晃圍著一個銅爐而坐,放著銅爐的桌上擺著六副碗筷,銅爐頂上直往外冒著熱氣,爐子里噗咯噗咯地響。
“這還不急?”她掀了毯子下來往桌邊去,“再晚一點(diǎn),鍋里都沒吃的啦。”
她坐去司晃邊上,司晃正在往鍋里面丟魚。魚肉被片成片,薄如蟬翼,看起來新鮮得很。
“剛才船停了會兒,莊主和蘇少爺比賽釣魚呢?!背仍赂希岘囍v故事一般,“后來又嫌棄釣得慢,干脆撒網(wǎng)撈魚?!?
“打上來好些東西呢!聽說還有江蟹!”
“剛膳房片了魚肉給送上來,莊主讓小世子負(fù)責(zé)往鍋里放,再把煮好的撈出過別給煮化煮老了。”
難怪司晃會在人前動手。
姜玲瓏頷首,就從鍋里夾了片魚往嘴里送。鮮得她眉頭直抖。惹得橙月和薛安都笑了。
“這鍋底好吃啊!”她翹著大拇指忍不住夸贊,又夾了一片羊肉,也是鮮嫩得嗷嗷直叫。
羊肉竟然絲毫不膻,還格外鮮中帶一絲甜。
這是怎么做到的?!
“當(dāng)然好吃了!”橙月看起來很驕傲,“這可是金翠軒冬天的招牌!往年莊子里一到冬天,大家都會一起吃一次銅爐鍋,您先前身子不好吃得清淡,都沒能嘗到這一口。這次莊主一早備了銅爐鍋,就說您喜歡熱鬧,大家圍在一起吃,您肯定喜歡?!?
姜玲瓏想起她遠(yuǎn)在郡主府的盒子里,那些壓得實(shí)實(shí)的地契,出現(xiàn)過金翠軒的地址。
這算不算自給自足?
她點(diǎn)頭,“前兩年,實(shí)在錯過太多?!闭f著又往司晃碗里夾了羊肉,“別光顧著弄魚呀,自己也吃?!彼净喂怨缘皖^吃了一口。
他神色如常,卻抖了抖一雙鳳眼上的兩根清秀的眉毛。
眾人見了哈哈大笑。
薛安不是第一次和這位主子同桌吃飯,所以也沒什么拘謹(jǐn),吃得很歡。
姜玲瓏左顧右盼。
“那他們?nèi)四???
“收網(wǎng)的時候臟了袍子,換衣服去了。哦,禾大夫邀請了,他說他要補(bǔ)覺,不來。”橙月補(bǔ)充。
禾悠然在綺羅坊里久居,每日閉目養(yǎng)神的時間是出了名的。
何況近日他也確實(shí)忙得夠嗆。
姜玲瓏便由他去。
正說著,樓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蘇瑾僩推開閣門,指著桌邊就朝后說,“主子,我就說夫人肯定起了!金翠軒的鍋底這么香,誰受得住!”
他換了一套紫蘇長袍,顯得比往日內(nèi)斂,更加英姿勃發(fā)。
鄺毓在他身后一起入了閣,穿得是一身繡著翔云紋的月白常服,霞光一照便染了金橘色,非常符合他隱形富豪的形象。低調(diào)和雅,人間富貴。
“醒了?”他朝姜玲瓏而去,溫聲問她,“吃了沒?怎么樣?”
收獲小雞啄米一般的點(diǎn)頭。
鄺毓逸笑。
姜玲瓏給他夾了一堆東西去碗里,每樣都力薦。
她沒嘗過金翠軒的銅爐鍋,但他每年都吃。原先是鄺家每年第一場雪的時候,家里人聚在一起定金翠軒的席面送來丞相府上圖個熱鬧的家族習(xí)慣。
如今物是人非。
遣云山莊一直保留著這一習(xí)慣,像是一種儀式,只有做了才能心安。
但這次初雪的時候,他頭一次忘記吃銅爐鍋的事。
這個冬天,是他卸下一份重?fù)?dān),又負(fù)起另一份的第一年。
現(xiàn)在都快開春了。
他夾了一筷子魚片蘸了蘸調(diào)好的醬碟,送入口中。
好吃。
等初晨回來,就家齊了。
蘇瑾僩挨著鄺毓的另一側(cè)坐下,再邊上是薛安,對面是橙月。
橙月和姜玲瓏之間坐著司晃。
他看著鄺毓,不由心頭覺得溫?zé)幔闫查_視線,正好瞧見橙月脖子里掛的紅繩。
也笑了。
這一路,走得不易。
如今,大家都沉冤昭雪,了了心愿。
尤其是主子。
無論他在人前多么俊逸自如,但骨子里,他一直繃著一根弦。
自從認(rèn)識夫人之后,蘇瑾僩才逐漸體會到鄺毓彼時為何冒著暴露的風(fēng)險也要娶親,甚至將一切對她坦誠相告。
像是浪行的扁舟找到一處港灣。
從此再也不怕世間風(fēng)浪,因他知道即便是舟損槳斷,只要?dú)w去,便能修復(fù)如初,再次起航。
他又偷看了一眼橙月。
發(fā)現(xiàn)橙月也在看他。
兩人避嫌似的一下避開目光,面頰微紅。
“夫人,我敬你!”蘇瑾僩舉杯,以茶代酒。
薛安看著除了司晃以外的那四人,生出一種沒來由的安寧和惆悵。
這徐徐的涼風(fēng)里裹著銅爐的熱氣,他幕霞而坐,嘗著人間煙火。
要是鐘磊也在,就好了。
“你得敬薛安才是。”姜玲瓏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就聽她朝蘇瑾僩說,“人家瘟疫的時候幫著你一起輪值守衛(wèi)來著?!?
蘇瑾僩稱是,又朝他敬去。薛安瞥了一眼心思落在銅鍋里的姜玲瓏,又回敬蘇瑾僩。
姜玲瓏趁機(jī)把最后一塊魚肉夾了放去鄺毓碗里。
“誒主子!”橙月不開心,“您偏心!”
“偏什么心。”姜玲瓏向橙月諄諄教導(dǎo),“席上無短手?!?
邊上司晃拿著筷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神色木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世子您這樣偏幫,奴婢不給您做糖水了!”
“晃兒不怕,我們有膳房!”
司晃不說話,但將自己碗里的魚肉夾了一片去橙月碗里。
公然為了糖水示好。
蘇瑾僩去看鄺毓,他正飲著茶,察覺視線后側(cè)目,眼風(fēng)中帶出了一種松弛與愉悅。
蘇瑾僩舉杯抱拳,抬頭飲盡。
天際有孤鶩飛過,太陽已經(jīng)落得在江面上成了個半圓。
遣云號商船上,逐漸亮燈,與接天的霞光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