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一盆石雞燉湯,一盤石魚爆蛋,再要份冬筍香菇煨豆腐,一碟糖醋蘿卜條。”
入了門的行人甚是嫻熟地點了菜,老板娘聽著那頗有些耳熟的動靜和菜名,下意識回頭多望了眼來人。
彼時那一行人剛卸下自己身上背著的竹編藥筐,在那桌邊拉開了凳子——為首的老藥商盯著墻上一水素簡似的水牌稍一猶豫,遂沉吟著又在那菜上新添了一道。
“再加上一份酒糟魚罷,大家這一路上,也都夠勞累了的——掌柜的,店里今日可還有糟好的魚能吃嗎?”
“有的,我們家廚子上月才新糟好一批的新鮮草魚——到今兒,正好能開缸。”女人頷首,一面將那記好了菜名的單子送到后廚遞給了自家廚子,轉而又麻利地替堂中客人們倒好了茶水。
像這樣能被她常日放在店里、供人任意取用的茶壺里頭自然不會泡上什么上好的廬山云霧,但即便是自茶坊里隨意買來的邊角料子,再配上匡廬山里天下第六泉的水,所泡出來的清茶也格外自有一分清爽的甜。
“宋老板,你們前些日子進山,可曾搜羅到了鋪子里想要的藥材?”老板娘嘮家常似的隨口問上一句——她記得這幾個人的模樣,自然也記著他們是幾時上的山。
她記得他們是在三日前要進山收藥采藥的一隊藥商——領頭的宋老板,是他們九江府里頗有些名氣的老藥商,而他的兒子宋識禮,則是個性子頗有些跳脫活潑的小郎中。
至于,老藥商的兒子為什么不曾繼承他手里的藥材生意,反要從頭開始去學著做一個郎中,這就不是她該知道的事了。
她只記著他們走前曾提過一嘴,他們這會進山要收的是廬山石韋,要找的則是那僅生長在大漢陽峰上的神廬赤芝。
“嗐……”那接過茶水的老藥商應聲止不住地嘆息一口,他低頭先灌了小半碗的茶水潤過喉嚨,而后似訴苦又似發泄似的,拿指頭惡狠狠大力戳上了小郎中的腦瓜,“你別提了,掌柜的,那藥,收,我們是都收到了……但我差點被這個逆子氣死!”
“哎唷!您輕點戳啊爹——我這是腦袋又不是干透了的葫蘆,您老人家一天到晚的這么戳,也真不怕給我這腦瓜戳破了。”猝不及防挨了自家老子好幾指頭的小郎中委委屈屈,他脖子一縮,眼睛里不受控便多帶上了幾分幽怨,“再說……那大石韋和七星草長得那么像……我就那么一眼過去,哪能分得清哪個是哪個?”
“而且這藥到最后不也沒收錯嗎?您就消消氣、消消氣,別老一天到晚的那么火大……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老那么生氣,您也真不怕給自己再氣出個好歹來。”
“嘿!掌柜的,你聽聽,你聽聽這小子說的都是些什么話?什么叫‘分不清大石韋和七星草’?”老藥商聞此登時又被那小郎中吊兒郎當的態度給氣了個半死,“咱們這回要收的那大石韋是廬山石韋,但七星草它是骨牌草,是瓦韋!”
“——那石韋和瓦韋它根本就是兩樣藥,你說你好好一個郎中,怎么還能分不清石韋和瓦韋都長什么樣呢?”
“那……那我,那我就是分不清嘛!”小郎中循聲當即破罐破摔似的將屁股連挪帶蹭地移到了長木板凳的邊上——他企圖離著老藥商竭力再遠上一些。
“誰讓他們都長了一副葉片細長的模樣——就連背后冒著的小疙瘩瞧著都生得差不多!”
“還有藥效——藥效也差不多,反正差不離都那幾個效果!”小郎中梗著脖子犟了嘴,老藥商越聽越覺著自己眼前是一陣壓過一陣的黑。
他捏著那茶碗忍了又忍,最后終于是半點都忍不了了,將手中那施了層厚釉的粗陶碗“砰”地一聲撂上木桌,碗中還剩下小半的水霎時被他蕩得向碗外飛濺了開來,祝歲寧眼疾手快,連忙用抹布兜了那迸濺成一灘的水花。
“逆子!你再給我說一遍,誰和誰的藥效都差不多?”老藥商驟然揚聲,小郎中被他訓得脖頸子一麻,險些當場跌下了凳子。
起初在聽見他那話的時候,小郎中對此還頗不以為意。
孰料,等他下意識便想開口回他一句,他說的就是“石韋和瓦韋”的功夫,那方才都已涌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就再說不下去了。
——無他,只因他剛才突然記了起來,那石韋和瓦韋,它還真就不是一個樣的效果!
——石韋味甘、苦,性微寒,作用是利尿通淋,清肺止咳,又有涼血止血的功效。
而瓦韋是味苦,性平,它是作清熱利濕,消腫止痛用的!
——雖說這二者確乎是都能被拿來治療小便淋痛的吧,但石韋那明顯是更傾向于治便中有血和止崩漏的,而瓦韋則更是主要被拿來治風寒咳嗽和跌打損傷的!
壞了,光顧著跟他老爹犟嘴了,他這一不小心,還真出了個大差錯!
意識到自己不慎杠劈叉了嘴的小郎中蔫耷下來,口中支吾著,一時也不敢去接老藥商的話。
老藥商見狀即刻像是大獲全勝了一般,得以非常地微抬了下頜:“哼!就你這連藥都分不清楚的小子,還敢跟你老子犟呢!怎么樣,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吧?”
“真的,我這是都沒好意思怎么說你……除了這個長得根本就沒多像的石韋和瓦韋,我還沒來得及跟人講你在漢陽峰上干出來的事呢!”
“虧我出發前,還跟你千叮萬囑、反反復復的說了,咱們這回上山找的是神廬赤芝,是神廬赤芝——不是尋常的靈芝,也不是紫芝。”說上頭了的老藥商拿手背一迭聲地拍了掌心,對著女人好一通的大吐苦水,“結果你上山后給我找來的第一件東西它是個什么?”
“扁芝!你給我找回來了一把子的樹耳朵,一筐底的老牛肝子!”
“掌柜的,你說,這小子他平日那些醫書,都被他學到哪里去了?”老藥商邊說邊沒什么好氣地剜了小郎中一眼。
“我怎么懷疑,那書都被他學到狗肚子里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