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館月余,成日香茶為伴,更有妙手方孝孺,席禎、韓三童、賀雄傷愈。賀雄向來是坐不住的人,傷初愈,便天天吵嚷著要出去,就連裴鳳都快要哄不住了。用他的話說:韓三童是個無趣的悶葫蘆,方孝孺更是個無趣的學究。席禎本有趣,但因近方孝孺則要變成無趣的學究了,更兼裴鳳要日日照顧席禎,無暇同他玩耍,因此賀雄覺得此地甚是無趣。
恰好眾人傷愈,袁州府此時也只有吳素娟在彼,韓三童便決定同賀雄回袁州府。
送走師兄和賀雄,此時席禎的身邊除了裴鳳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回到書館,見方孝孺正等候,便問道:“先生是在等候我么?”
方孝孺笑道:“此地正是龍虎山腳下,龍虎山乃道門師祖,你我都信道奉教,又豈能空過寶山而不入呢?昨日收到張?zhí)鞄煏牛戏蛲危∮押尾慌憷戏蛞煌叭ィ俊?
這天師府,席禎自是知道的,自傳張道陵飛升之后,龍虎山便成了天師張氏一脈祭祀神祗的地方。李唐時,天子自號道家老子傳人,奉道日盛,因而龍虎山天師府便受朝廷青睞,多有國師者出自龍虎山。至兩宋之時,龍虎山隨之興盛,此時天下道教大有龍虎山、茅山、皂閣三足鼎立之勢。后又得徽宗賞贊,龍虎山日益興盛,漸漸成為符箓正一之首。
元雖夭壽,但龍虎山光華耀眼,更有支教玄教分立。龍虎山諸多弟子下山,廣施符水,治病求藥,深得朝廷和百姓的愛戴。
席禎出身武當,也是玄門中人,今有方孝孺引薦,自然是歡喜異常,連忙欣然應允。
與路上,方孝孺道:“小友,這天師府和你可是有淵源的。現(xiàn)任天師乃第四十三代天師,名喚張宇初。此人不僅精通符箓,更是以博學聞名,有道門碩儒之稱謂。此公形峻而學廣,又靈仙飛化之變,梵祝禳祈之靈異。諸子百家,人稱位列仙班之大儒。”
席禎問道:“天下竟有此等奇人?那他和我又如何有淵源呢?”
“這位張?zhí)鞄煟幸晃粣弁剑麊緟遣怼熗蕉嗽鴶?shù)次前往武當山尋訪你的師祖張三豐張真人,且張?zhí)鞄熀蛷堈嫒四酥两唬阏f是不是很有淵源?”方孝孺呵呵笑過,這些故事,仿佛他都知道。
沿長慶坊而上龍虎山,不多遠便見一牌坊,乃漢白玉制成。其高達數(shù)丈,威風凜凜,正中寫“儀門”二字。自儀門入,便是天師府的范圍了。一路之上,遇到很多龍虎山門人,都很熱情地跟方孝孺打招呼,似乎大家對方孝孺都很熟悉。
席禎一路上都很納悶:方孝孺是張?zhí)鞄熣垇聿患伲沃劣谡麄€龍虎山都對他很熟悉?龍虎山弟子數(shù)千之眾,莫非都見過他?
過儀門,半盞差的時候便到府門,席禎望去,天師府府門氣勢恢宏:紅磚碧綠琉璃瓦,府門前一豎匾額,上書“嗣漢天師府”。門前仙鶴祥瑞,柱上一聯(lián)曰: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家。十四個大字流光溢彩,遒勁有力。一副對聯(lián),道盡龍虎山風光往事和現(xiàn)在。
席禎默念這對聯(lián)兀自出神,一俊秀道童見方孝孺,連忙打著稽首迎道:“希直先生來了,太師傅正在偏殿等候先生,特命晚輩前來相迎,晚輩給先生引路。”說完擺出有請的手勢,并且走在前。
席禎隨著方孝孺進入府中,方覺府內(nèi)典雅莊嚴,四處香煙裊裊,誦經(jīng)聲音此起彼伏。府內(nèi)弟子們穿梭井然有序,每遇人都謙恭有禮。府門而進,左右各陳列假山以及各路神仙雕像,每座雕像下面都有一神龕。席禎詫異,果然正一之始祖,張氏一脈香火鼎盛,定是神仙護佑。
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經(jīng)過一段回廊,道童在一門前輕扣道:“太師傅安康,希直先生來了。”
屋內(nèi)傳出一陣略顯得蒼老但又中氣十足渾厚的笑聲道:“啊!是希直賢弟來了,愚兄未曾遠迎,賢弟可千萬莫要怪罪啊!”
席禎從聲音中聽得出來,這位天師不僅僅像方孝孺說的學貫道儒,更是中氣十足,內(nèi)力充盈,恐無人能及。
伴隨著笑聲,房門吱的一聲打開,走出一精神矍鑠的老者。這老者頭戴道髻,身著黃金道袍,腳踩芒鞋,手執(zhí)佛塵正款款而出。
方孝孺連忙施禮道:“小弟來遲,道兄可休要見責,今日來遲,只為一人,道兄讓小弟與你引見。”
此人便是龍虎山第四十三代天師張宇初了,張?zhí)鞄燀樦叫⑷媸种傅姆较蛳蛳澘磥怼O澰僖姀執(zhí)鞄熜闹胁唤袊@稱奇:張?zhí)鞄熾m年逾七旬,但神清氣朗,且兩眼目光十分深邃淡然,看不到任何波瀾。花白的胡須整理地絲絲清新,絲毫不見雜亂,須發(fā)皆白的天師,乍一看便不由得讓人心生敬畏,尤其是那一番仙風道骨。
席禎慌忙見禮道:“晚輩席禎,拜見天師府張?zhí)鞄煆埨锨拜叄m才小子無狀,褻瀆天顏,還請?zhí)鞄熦熈P。”
席禎正要上前一步拜下,無奈太過于緊張,腳下一打滑,立足未穩(wěn)便重重跪了下去。張?zhí)鞄熞灰姡B忙笑臉盈盈伸出右手輕輕一托。因為席禎整個身子跪下,其勢頭過重,張?zhí)鞄煴爿p含內(nèi)力相托。誰知張?zhí)鞄煹膬?nèi)力一碰到席禎體內(nèi)的內(nèi)力便立刻發(fā)生碰撞,自發(fā)的激起了反抗。
張?zhí)鞄熌樕绻啪徊ǎ瑑?nèi)力再一次催發(fā),竟然將席禎體內(nèi)的內(nèi)勁化的無影無蹤。而之前激發(fā)出去的內(nèi)力一碰到天師,也似泥牛入海,像是擊打在棉花上一樣,根本無處著力,最終反彈給了自己。
席禎瞬間大驚,連忙收功,重新拜道:“晚輩適才無狀,還請?zhí)鞄熞娬彛煿帧!?
方孝孺在一旁拈著胡須笑盈盈看著這一切,張?zhí)鞄熯B忙重新扶起席禎和藹地說道:“年輕人不必如此多禮,同是道門中人,令師可好?令師祖可好?老道多年未曾見張真人,聽說他現(xiàn)在四處云游,不知是真是假?”
席禎一陣驚訝,心中也是佩服地五體投地,僅僅這一接觸,對方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說道:“稟前輩,晚輩也未曾見過師祖,家?guī)熒韽婓w健,也是非常想念前輩。前輩若有空,可隨時前往武當做客,晚輩定侍奉左右。”
張?zhí)鞄熞恍Γ瑢⑾澓头叫⑷嬗诉M去,席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末尾坐下。待童子伺候茶水完畢,張?zhí)鞄熤^方孝孺道:“希直賢弟來龍虎山許久,愚兄因俗務(wù)纏身,未得常相伴。但是愚兄卻是經(jīng)常把賢弟放在心上的,近日讀《老子》頗有所獲,想與賢弟一起論之,故而請賢弟上山來,賢弟莫要怪罪!”
方孝孺飲茶畢,拈須道:“道兄這是云霧茶,初嘗澀而不潤,可是將其喝下去之后,齒間甘甜回味無窮,真是好茶呀。”
張?zhí)鞄熞徽S即笑道:“希直賢弟覺得此茶好,那稍后取一些回去便是了。”
方孝孺擺手道:“道兄好意,小弟心領(lǐng),不過道兄送我云霧之前,我倒是先要給道兄送上一味好茶。”
張?zhí)鞄熡忠徽S即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希直還是這么愛玩笑,不過我喜歡,這味茶的確是好茶。”說完又沖席禎說道:“少俠可否將左手給老道一觀?”
席禎面帶愧色,連忙一邊伸出左手一邊說道:“前輩這是要折煞晚輩了,前輩但有所命,晚輩定當想從,請吩咐便是了。”
張?zhí)鞄熚⑽⒁恍c頭,為席禎號脈沉吟道:“少俠近日得脫大險,可喜可賀。以少俠資質(zhì),當世也恐無幾人能夠如此重傷與你,為何又……”張?zhí)鞄熡杂种埂?
席禎慚愧道:“前輩謬贊,晚輩自出世以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壞法也不敢壞道。心有衛(wèi)道之心,如今卻恐無衛(wèi)道之力。晚輩學識淺薄,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對錯之間也時常徘徊不前,還請前輩賜教。”
“佛家有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什么是道?什么是衛(wèi)道?道就在靈臺方寸間,你自己的內(nèi)心就是你自己的道,衛(wèi)道保衛(wèi)的就是你自己的內(nèi)心。所謂的對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又非吾,又焉知吾不知魚之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回到的還是你自己的內(nèi)心。”
張?zhí)鞄熡值溃骸吧賯b在江湖上所作所為,老道亦有所知,時常在想,若年輕幾十年,或許老道會和少俠一樣。我老了,令師祖爺老了,但你還年輕,你的道也還年輕。今日希直賢弟將你帶來,老道早已知其意了,少俠且放寬心,稍后隨老道走一趟便是了。”
方孝孺拈須不語,只是笑盈盈地看著這一老一少,心下想到:“這或許就是緣分,緣分這東西,真奇妙,可以跨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