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元年,南商王忽染頑疾,七日而斃。儲南珣即位,封號“明澤”,有明德宗仁、廣澤國土之意。王尚小,未及加冠,故帝相代天子以攝政。
既冬,逢冬宴。王年幼,無以主持之德。因由帝相代執。市坊間漸有閑語。
距宴僅不足二十余日矣。
南廬淵挺立于演武臺上,手中握一根竹竿,竿頭上用朱墨抹了一層粘稠的顏色。
他的身側,擠滿了東倒西歪的身上沾滿了紅色涂料的人。這些少年都是大臣們的嫡子,送于梁老將軍府上修習兵法的。梁老將軍以嚴厲端方出名,最見不得軟弱之輩,故而隔三差五的便會招呼少年們相互切磋,以此來檢查他們的課業。而每次切磋,能夠最后勝出的,無一例外的是這個南商最尊貴權臣的兒子,南倏字廬淵的。
梁老將軍起初并不相信這孩子的才能,更信不得他那所謂的“天下七公子季者”的名號。在這天下,是個人都知道南商尊為四國之首,那南商帝相更是幾與南商王平起平坐,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者!他的兒子,自然也是尊貴無比的了。這樣的含著金勺子出生的公子,自然會受到無數人的阿諛奉承,他的名聲會被哄捧的越來越高,于是這個人有幾分真才實干反而無足輕重,人們更在意他的價值;更在意把他捧得更高,看他什么時候能折斷羽翼摔到泥濘里——更愿意關注能從他身上撈取的脂膏。
故而梁老將軍開始也以為,南廬淵便是被這樣擺布而不自知的人了。畢竟是帝相家的獨子,還是先帝親封的御前侍讀,更是現在的天子的好兄弟,這世上有幾個敢挑釁他,讓他不滿的?
梁老將軍甚至認為,這南廬淵半點真功夫也沒有,純屬是個充數的,為了混點名頭,方便日后有理由堂而皇之地繼承帝相一位。
于是他曾單獨把南廬淵叫到內室,義正言辭的厲聲說自己這兒是訓導未來守家衛國的將才之地,不是他南廬淵為了沽取功名的旮旯地兒!若是再擺著帝相公子的架子,就給自己收拾收拾麻溜兒的滾蛋!
不曾想他面前的南廬淵安安靜靜的跪坐在軟榻上,聽了他的話,也不見有絲毫的慌亂,只是微微點一點頭,表示自己在聽。倏子這副淡然模樣,倒是給梁老將軍一個不錯的印象。他喝罵過的小輩太多了,像南廬淵這樣不動如鐘的,倒是少見。
正想著,又聽這小娃娃端著一腔沉穩的嗓音道:“晚輩明白將軍的顧慮。只是晚輩也無辜的很。若是將軍舍得給廬淵這個面子,大可以讓少將軍同廬淵一較高下。”
梁老將軍哼哼兩聲,倒也真的給了他這個面子。開打的時候,也還把兒子悄悄叫道跟前,囑咐他一句下手輕點,莫要真挫了南廬淵的自尊。
哪知道一炷香還未燒盡,他的寶貝兒子便鼻青臉腫的下來了!
下來不說,還哭喪著一張腫成豬頭似的臉,直嚷嚷:“這是讓我手下留情的事兒嗎?這小子下手也悶狠了點!爹我打不過他!”
梁老將軍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照著完蛋兒子的屁股上就是飛起一腳!那一日演武臺上,那帝相家的公子翩然立于擂點,眸光透著勝過陽光的奪目的傲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骨子里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
那日情景,同今日一般無二。梁老將軍微微嘆了口氣,每次小娃娃們切磋,最后贏的必然是南廬淵,錯不了。這樣十好幾次之后,他也覺得沒什么意思,反正大家都知道最厲害的是南廬淵,他這個“天下七公子”之一當的是名副其實。也不知道帝相這老愚忠是怎么教出的這樣好的兒子。
南廬淵活動活動筋骨,一側臉便看見了梁老將軍。他怔了怔,立刻規規矩矩的向這位老將軍施了一禮。這位老將軍年紀比他父親都要大十幾歲,十八參軍,護了這南商多少次!這樣的英雄,南廬淵不得不佩服。
梁老將軍哼了哼,不想給這個小子好臉色。
誰讓這臭小子不是他兒子,嘖,活該。
一上前發現自家兒子也趴在那群人中,頓時又火冒三丈:“不成器的你趴在這做什么!多大年紀的人了連個臭小子都打不過!”
少將軍撓撓腦袋,嘿嘿的苦笑。南廬淵將手中的竹竿遞給一旁的侍者,攔下了擼起袖子要胖揍少將軍一頓的梁老將軍,作揖道:“是晚輩看少將軍閑來無事,同他切磋武藝的。此番冒失,還請將軍懲罰。”
梁老將軍腳步一頓,這揍也不是,不揍也不是了。
少將軍倒是眼睛一亮,笑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后頭了:“對對對,切磋!切磋!南小公子可厲害了,爹你不知道!”
“閉嘴你個臭小子!瞅瞅你的樣丟不丟人!”梁老將軍深吸一口氣,按下額上凸起的青筋。
少將軍立刻收了笑臉:“爹我錯了!爹我錯了了!”他跳起來,拍拍身上的紅墨印子,道:“我有事兒說的。那李相家的長子前些日子不是去邊關視察了么,再過些時日就回來了——”
梁老將軍不屑:“就李相那個扶不上墻的東西,他的兒子能有什么出息?”
南廬淵插嘴道:“李大哥的武功和閱歷都在我之上。”
少將軍一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盯著南廬淵。
南廬淵一字一頓:“七公子之首,李循字陽關。”
梁老將軍輕咳一聲,道:“可惜不是老夫教,不然看你輸在他手上倒是很好。”他向那群輸掉的少年望了一望,道:“還有一輪吧?歇息一下,不出意外,這次你又是魁首。”
南廬淵剛要答話,只聽外邊的人報信:“老爺,帝相府的人求見。”
梁老將軍的火氣又上來了:“不見!不是說了他要干什么我不管,只要在我府上就歸我管教嗎?這老小子又要鬧什么花樣?”
報信的疑遲了一下,瞄了南廬淵一眼:“這——帝相大人說是同陛下有關——”梁老將軍叉腰:“我管他是誰,就是和天王老子有關也沒用!”
報信的為難的看了看南廬淵。南廬淵朝著梁老將軍正色道:“恕廬淵破壞規矩了,只是廬淵身為御前侍讀,陛下的事兒比什么都重要。等廬淵處理完了,定向將軍賠罪。”
梁老將軍急了:“那可不行!我不能為了你壞了切磋的規矩!再說你就一局了,打完再走,花不了多少時候的!”他瞪那報信的,卻也不舍得放南廬淵離開。
南廬淵笑著打趣道:“廬淵還以為將軍早看膩了廬淵奪魁呢?廬淵也想留著,只是陛下對于廬淵實在重要,這一次,便是算作廬淵輸了吧。”
他頓了頓,施了一禮:“待廬淵回來,任憑將軍處罰。
一旁報信的急忙道:”這事兒帝相大人早安排好了!明日逆子南倏扎馬步一整日,就當是這次貿然離開的懲罰。”
少將軍大驚失色:“扎馬步一整日?你是要廢了他!“他急忙去抓南廬淵的袖子,”不行!我不準!”
梁老將軍飛起一腳踹在報信的胸口,那人倒飛出去。
他盯著南廬淵,沉著聲道:“雖然這招太狠,但以我的認知,那老小子可不是胡來之人!你可要想好了,這后果,你承不承擔得起?”
南廬淵道:“廬淵心意已定,自然愿意承擔后果。”他垂下眸子,長長的睫羽在眼角投下一片陰影。
梁老將軍噎住了,他沉默了片刻,終于嘆了一口氣:“你走吧。”
待南廬淵隨著馬車往遠處行去時,他聽見將軍府里梁老將軍的怒喝:“南廬淵棄權出府,明日扎一天的馬步!”
而后,他聽見一旁的侍從道:“這消息,大約明日便能傳到長公主府上了。”
南廬淵隱約明白了什么。
他不知道為何是父親找他,馬車卻行進了宮。
他踏進大殿。
殿內倒沒什么人。帝相大人跪在正殿的王座旁,眉頭緊鎖,一張俊美得與南廬淵有六七分相似的臉上無甚情緒。南廬淵輕聲喚道:“父親。”于是那男人剎然睜開了雙眸,他的眸色清淺,卻有如雄隼般的威儀。
與生俱來,舉手投足間便可傾露。此人正是南商當朝帝相,亦是先王的忠貞家臣,及結拜之弟。
帝相尚未及不惑,但神色間已顯出無比的滄桑之態來。他的眉端盡白,一頭梳的整整齊齊的發已有半數花白。
除去一張面皮仍俊美端方,他瞧上去就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南廬淵恭敬地跪下行了禮,道:“臣南廬淵來遲,請帝相大人責罰。”
帝相揮手,道:“免了!陛下大約是受了流言蜚語的影響,今日早上便沒了影子!將軍府離王宮遠,我又拖到午時才喚你回來,時候已是不早。你親自去把陛下帶回來吧。”
南廬淵疑惑道:“為何父親不遣宮人去尋?”
帝相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端起茶盞輕呷一口,用杯沿掃了掃浮在茶水上的茶葉,淡淡的道:“已經派了宮人去假意尋找了。只是涼他一會,讓他也知道恐懼為何物。”
南廬淵不知道從何生了怒氣,輕輕質問道:“為什么不把陛下帶回來?父親,陛下的安危不是比什么都重要么?”
帝相睨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一時的教訓總比日后再任性得來殺身之禍好。”
南廬淵一怔。
帝相道:“我們家世代侍奉南商王,乃是南商王家臣。但你若要護他一世,至少要有能護他的權力。”
南廬淵沉默,半晌才道:“為了讓他信任我?”
帝相終于抬眸正眼看他,一雙極淺的眸子不帶絲毫溫情:“去演一場戲,給陛下。”
南廬淵掙扎了一會。他不怎么愿意。帝相也不急,只是冷冷的盯著他。
南廬淵終于道:“陛下在哪?”
帝相道:“在宮里,你自己找,學了武功是白費的?”
南廬淵赫然怒道:“這王宮這樣大,你是讓他活受罪!”
帝相終于冷笑道:“你以為你沒有罪受?”
南廬淵深吸一口氣,那雙方才猛地握緊的手,也終于還是松開了。
南子潺坐在御花園的假山后頭,聽著宮人們急切的喚喊聲,賭氣不出。這個國家要他這個國君還有何用呢?帝相大人不是挺神通廣大的嗎!萬事皆有帝相做主,凡他和帝相意見不和,帝相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他深思熟慮好幾日的決策給一筆抹殺了!
南子潺挺委屈。他是聽過市坊間那些個閑言碎語,但他不信。帝相歷來是南商王的家臣、親信、死士,二十余代來皆未有背叛君主之例。他只是氣不過!雖說帝相大人自小便教導他修習賢人書卷和治國之道,所為之事沒有一件不是為了他好,但此舉為免過分:他怎么能限制自己批改奏折的權利?折子上是有什么洪水猛獸,讓他見不得的?
他好歹也是名列天下二名儲的人!有什么是他決斷不了的?
帝相素來性子寡淡,對這些從不泄出只言片語,對那些流言也懶得辯解。南子潺當然知道,但他就是心中有氣,非要任性一回,叫這帝相大人著急的跳腳才好!
南子潺愈想愈氣,直跺得腳下泥土都陷了一個小坑。他那雙用絹白上繡墨蘭朱鹮的靴子上都沾滿了泥水,染得污褻不堪,幾乎瞧不出原樣來。那身粉白色長袍上是一道道的黑漬,足見為了躲開宮人們,這個少年攀了多少石頭、翻了幾道泥墻、上了不能細數的樹!
宮人們的聲音漸漸弱去了。南子潺又藏了一會兒,累的睡了過去。待他醒來,天已如潑墨般烏黑。他驀然便慌了,躊躇著不敢動。難道自己這個國君不重要嗎?南子潺心里放不下他的驕傲,他想:“只要宮人們再返回來尋本王一次,本王便勉為其難地隨他們回去。”
但直到枯鴉的唳聲已此起彼伏,也再沒人來尋他。
他心底愈發恐懼,身子如抖栗般顫著,卻獨獨不肯挪動一步。這個少年緊抿著唇,眼眶便有些發熱。
他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自小又深得王姐和宮人們的寵愛,哪受過這等罪?當下便委屈的想哭,但此時一片冷寂,他又哭給誰聽呢?于是淚珠子一個勁兒的往下掉,鼻涕也只往下淌。
他的眼角紅了一大片,可那唇畔卻緊抿,絕不發出一聲哽咽。
忽然有燈光在他的身旁亮起,南子潺心頭一驚,嚇得連哭泣都忘了。他抽噎著看向來人,眼圈腫如小桃,一溜清水鼻涕還掛在臉上,那張小臉被淚漬染得紅一道白一道,頗為可憐,看著那張小臉,就是世間最冷心的人,也要心軟了。
南子潺盯著來人,想到自個兒的狼狽樣,臉上一紅,耳根發燙。他挺了挺腰板,想做出些威儀的模樣:“誰準你來的?你專程來看本王的笑話嗎?”
話雖說的不客氣,可他一雙眼卻有光亮透出。
來的人正是南廬淵。他見了南子潺,也是松了一口氣,但心中那點愧疚感更甚,他甚至感到鼻子一酸。
此時這個帝相之子正提著一盞宮燈,模樣不比南子潺光鮮多少:那頭平日里梳的整整齊齊的發已凌亂地散下,有額發黏在臉上。
這個大家公子顯然已精疲力竭,一身白衣全臟了,身上還綴了許多樹葉。縱他一直武功不錯,也經不住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來往,此時身子搖搖欲墜的,可臉上卻透著欣喜。這人本就俊美無儔,現下又顯出微微的笑意,在哪暖黃的燈光下,更有幾分柔和的意味。
南子潺一時竟愣住了。
南廬淵知道,自己一直是南子潺兄長一般的人物。南商王同帝相交好,故南子潺剛會認字,便和王姐一同修習于帝相府中。自己不比他二人年長多少,自然結成好友。
南商王又下旨令他做南子潺的侍讀,他一直以來不少關照愛護這個少年,所以現下看他來了,南子潺的心定然能夠安下來。
于是南子潺扯過南廬淵的寬袖,往臉上胡亂的抹了一把,也不管是眼淚還是鼻涕,抑或是其他的什么臟東西,只管一并挾了去。
待抹完了,臉上清爽了,心里僅僅的一點火氣也消了,這時他方驚覺南廬淵是個素好潔之人,恐廬淵會生氣。
他縮了縮脖子,卻沒有迎來南廬淵的呵斥,于是膽子大了一些,抬眼朝廬淵看去。
但他只看到了南廬淵的笑臉。
那一雙狹長的淺灰色的透徹鳳眸無比瀲滟,讓他一剎那便想起了夏日荷清池的池水,透著藻綠的令人舒服且溫暖的色澤。
南廬淵笑著看著他,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責怪。他垂眸看了看南子潺那雙沾滿了爛泥的靴子,道:“子潺——可還能走?不如我背你回宮吧。”
南子潺縮了縮靴子,頗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好啊。”
南廬淵便俯下身子,細心地將南子潺背在身后,不讓他被咯著。他為了南子潺靠著舒服,兩手都環著南子潺的腰和臀了。于是那漂亮的宮燈自然是南子潺拿著了。
南子潺當心他的廬淵哥哥找不著路,特意地將宮燈自然是從南廬淵頸前探過,照亮了前方的小道。
于是,他聽見了南廬淵的輕笑。南廬淵走的很穩。南子潺閑的無事,就想跟他發個牢騷:“倏哥哥,你老實告訴本王,本王是不是真的挺差勁兒?”
他感到南廬淵的腳步頓了一下。
“不是。”南廬淵的聲音很平靜,透著十足的堅定:“你小小年紀,便已位列天下二明儲,何人敢說你不賢明?子潺,我知你近來因父親的事受了不少委屈,但你是無錯的。你可知道?”
南子潺心里又愉悅了幾分。他又道:“既如此,那么,南大人何不給本王批閱李、張二丞相的奏折呢?”
他問這話純是無心,也不期許著南廬淵會回答他。
怎料南廬淵的氣息真有些凝重了。南子潺聽他沉聲道:“子潺,父親所為,都是為陛下。你既是陛下的兒子,又是嫡出,上無兄長下無弟戚,父親自不會害你。只是你剛登基,權臣們欺你年少,又無些個宏德之舉,便上書旁側敲打你、脅迫你。父親只是不想你過早直面這些壓力。近些時候,我不知多少晚上見了父親不眠不休,他瞞下你承了多少壓力,我想你心里也有數。”
南廬淵說這話時,心里其實有些慌。
父親確實是為了南子潺好,可是也不是毫無原則的對他好。
南子潺默然。他雖有些小孩子心性,到底也讀過很多賢人書卷,這些他自然是懂得。南廬淵同他講這些,是知他性子不壞,根子就很懂事。
今日之事不知讓帝相大人急成什么樣子,帝相外承權臣之壓,內勞國政之事,本已心力交瘁,又被他這么一鬧,不想會心憂成如何。
南子潺覺得自己真是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