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想著只邀南廬淵一人,好把控,也不會叫人懷疑些什么。怎料到那叫什么陸彩的姑娘非要跟著去,活脫脫一副少女懷春的模樣。
然而心里不愿意多帶著一個,張家的勢力他又惹不起。最后墨跡來墨跡去,陸流斕還是跟著南廬淵到了知府的宅子。
兩人踏進這方宅邸,其實哪是哪早就已經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表現出來。陸流斕一路上小聲地跟南廬淵道:“仙家剛才故作去解手,已經知會張公子了。”
“你為什么跟過來了?”南廬淵掐著嗓子細聲細氣地問她。
“仙家不來,你能應付得了嗎?榆木腦袋。”陸流斕嘟囔著,“在南商王城你對付這些游刃有余,可是你會跟人家爾虞我詐嗎?山高皇帝遠的,那些陰手段,就算你是帝相,你深得南商王的寵信,你以為你不明不白死在這里,南商王能找到證據給你平反嗎?”
南廬淵張了張嘴,硬是沒想到什么反駁的話來。
“下面仙家說的你記住了,恐怕待會仙家就要被分到女眷那去。”陸流斕正色道,不時輕輕側首打量兩側的人,“這黑心知府叫陳瑛,字珠郎。家中排老二,上面有個哥哥是管那批賑災錢的。下面有個妹妹,夫君是管云龍湖的官吏。他們家三個把控了這一條線上的關鍵,你不要在他們面前露出破綻。”
南廬淵閉上眼短暫回憶了一下符合這敘述的那晚上看到的人的長相,輕輕一頷首,道:“我記住了。”
陸流斕便收聲,正好知府帶著他們走到了院子里,知府夫人掛著滿臉的笑容上前來攙著陸流斕,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由分說便拉著她往偏院去了。
南廬淵裝作松了口氣的樣子,朝知府作了一揖。這陳瑛往偏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帶點不明的意味:“下官在這地方這么些年,好像沒見過張家有這么位小姐啊。”
“本官也是才聽老夫人說,好像是從小就寄養在他們家的,友人的孩子。此番也只是來老夫人這游春的。”南廬淵從容笑道。
知府“哦——”了一聲:“想也是,張家怎么會養出這樣的女孩子來。”
南廬淵看著他的臉色從謹慎變成輕蔑,心里嫌惡,面上卻不好表現,只是眉頭稍皺,陳瑛看了,也當作他是看不上這當街糾纏男子的女人。
陳瑛便安排他進堂上坐,由下人沏好了茶,端上來:“這是上好的碧螺春,帝相大人嘗嘗。”
南廬淵不著痕跡地湊近嗅了嗅,用茶蓋撥著這翠色的茶水,心里暗道,量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在這茶里下毒。
而后淺淺小啜一口,便把這茶盞放下,道:“本官便開門見山了。陛下對江南的水患很重視,故派遣本官來治水。望陳知府配合。”
陳瑛道:“這是自然。本官也心系這方土地,只是能力淺薄,還需要像大人一樣才能出眾的人才行。”
南廬淵瞇起眼來,裝作很受用的模樣,嘴里更是虛與委蛇道:“不敢當,和知府這樣的人共事,也是本官的好運氣。”
知府道:“大人有所不知,這風渠自我祖輩起,便一直是這江南的心頭大患。祖祖輩輩靠它吃飯,但祖祖輩輩又為它所困,若是大人現在的事不當緊,不妨和下官一同前往風渠查探。”
南廬淵心里一動,這么快便把他往風渠上引?
若是此番回來的快,云龍湖那邊的沈陵和他們撞上了,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心里這么想著,又想起那天晚上這幫人的計策,于是故意著道,謝絕道:“不了,本官認為當先去體察難民為主。”
知府做出個拍腦袋的動作,立刻改口應道:“害,看下官這腦袋!大人此番來治水,是該先體恤百姓。下官這就備車帶您去。”
南廬淵微微笑著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寬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面龐,他神色一動,心里暗想,這時候沈陵應該到云龍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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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接近壩上時,便能聽到巨大的轟鳴聲。離湖泊這般遠,漫上來的渾濁湖水已經沒過了大腿。
張沈陵不知道這里離壩上還有多遠,遠遠望見前頭有個稍微高點的土坡,上頭趴著一圈人,已經瘦得皮包骨。他連游帶跨的爬上了土坡。
這上面的人枯瘦,看著像是許多天沒得到休養的模樣。
這樣看了一眼,他便問道:“你們是這塊地方的住民嗎?”
沒有人回他。男人們投以兇惡的目光,女人們把幼 童小心翼翼地藏在身后。
張沈陵一看這樣子就知道這群災民把他認成是那些食民脂膏的王八蛋了。他咳嗽一聲,試圖解釋,但最終沒想到什么好的說法,只能氣餒道:“我是張家的沈陵。我用張家的氣運發毒誓,我們真是朝廷派下來的命官。”
張家在本地的口碑看起來很好。那些人一聽張沈陵是張家的,眼神便多多少少緩和了一點,但是對“朝廷命官”這個名頭卻不屑一顧:“官吏都不是好東西!這地方來了幾個,就有幾個和那幫狗 娘養的成了一秋之貉。”
張沈陵捂著腦袋在心里哀嘆一聲,一邊擠著下裳的水,一邊道:“這次不一樣,陛下是特意委派張家負責治理江南水患的。”
看上去像是這群人頭目的男人用懷疑的目光赤 裸裸地打量著張沈陵:“說的好聽,誰知道你是不是真是張家的?說不定是假借張家的名頭發自己的財的江湖騙子!”
這可真是啞巴吃黃連了。張沈陵只覺得自己童年時拿一把苦丁泡水都沒這么苦,只能無奈地掏出張老太太在他出門時塞給他的牌子,道:“晚輩張沈陵,家父是張老太太的親侄子。這是姑婆的牌子,你們看看,我們家每年都給落難的人施粥,你們不認得我,總認得牌子吧?”
那男人狐疑地接過來,傳來傳去,和各自的婆娘兒女都看了一圈,才不得不相信:“拿整塊綠翡翠做成令牌,也只能是張家干的出來的了。既然是張老太太答應,那應該靠譜。”
張沈陵把令牌拿回來,稍顯稚嫩的臉上顯出一點模仿張老太太神情的模樣,道:“那是自然,說朝廷命官種種不好,都是你們村長告訴你們的吧?”
男人們雖然不曾點頭,但是看著像是默認了。
“那你們村長人呢?他為什么不在?既然朝廷命官不好,他為什么能光鮮亮麗的回來?為何還不見消瘦?如果不是去找朝廷命官,那能去找誰?為何我們張家一點訊息都不曾得到?”張沈陵回憶著昨日陸流斕給他們講的云龍湖那個村長的模樣,嘴里像是開了炮一樣,接連拋出來許多問題。
村民們沉默著,終于有個蓬頭垢面神色憔悴的女人受不了了,小聲抽噎著,問:“那咱們還能信誰啊?咱們整天在這疑神疑鬼的,還不就是為了口飽飯嗎?要是這村長都信不了,咱還咋活啊?”
她的丈夫想讓她別說這些話,怎料女子孩子們都被這話觸動了,男人們也別過頭去,不肯在自家妻子面前掉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張沈陵問好了,知道村長四五天回來一次,一次一小袋米,全村老少分來熬粥,粥稀得蒼蠅都不屑一顧。大人青壯還可以撐一撐,那小孩老人的,都餓的面色發黃、半死不活的。偶爾這水里竄上條魚來,便是老天有眼,天大的樂呵事兒了。
這自小養在金玉里的少年哪里見識過這種苦,連連乍舌之余,也不忘問了村長還有多久才回來。
有個滿身肌肉疙瘩的漢子說村長剛出去不久,大約過個兩三天回來。
張沈陵便提議道:“那不如你們來幾個健壯的,跟我去張家看看。反正這也沒多長的路。照這個勢頭,過不了幾天這就得被淹了,等你們一進大水里去,那還有活路嗎?左右不過最大就是一條死路,你們探討一下吧。對了,這里離壩上有多遠?”
村民們面面相覷了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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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廬淵一回來便見到大堂里笑瞇瞇的張沈陵,他視線再移,看到了坐在高位的張老太太和幾個強壯的村民模樣的人。這一看便曉得張沈陵是成功了,于是也放松下來,長舒一口氣,活動著和老狐貍斗智斗勇累得僵硬的身子骨。
“回來了?怎么樣?”張老太太的語氣中略微帶點調笑的意味。
“見過老夫人。”南廬淵活動好了,給張老太太行禮,“被知府陳瑛拉著看了好些所謂的災民,在我面前喝酒吃肉的,手上幾乎沒有繭子。那陳瑛說是只能為災民做到這些,看著虛偽至極。”
“那水是看沒看成啊?”
南廬淵得到老太太授意,坐在張沈陵邊上,道:“去看了風渠。確實有些漲了,但是連壩都沒沒過去,那稻田里的水太清了,像是故意澆上去的。”
張沈陵嘻嘻笑著道:“我這就不一樣。廬淵二哥,你不知道,我離那壩上還有將近二十里,水都沒過我大腿了。那響聲就跟打雷似的。云龍湖確實是水患的源頭。”
張老太太點頭,沉聲道:“二十里的百姓都遭殃,這還不是發大水最厲害的時候,等到了汛期,恐怕方圓四十里都要遭殃。”
一邊的村民聽了,眼里都有些淚花,忍不住插了句嘴:“明明是咱們受罪,這群殺千刀的真該讓閻王爺收了去!”
南廬淵正想安撫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脫口而出道:“陸姑娘還沒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