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傷得不重,手臂上被劃了一道。
在閩南靜養了半個月后,杜松音和刺史大人被南廬淵和宋慈趕著回了京城,死活不給留下,非要讓他們在京城養著身子。
一下子少了三四十個人,官府的工作愈發艱辛,常出現各處缺人的狀況,最后南廬淵勸動了張沈陵和沈知意,沈知意硬拉著閔春遲,從沈家拖了四五十個過來幫忙。這些人有的還要上學堂,只能作為臨時候補,真正重要的事兒還得剩下的這些人親力親為。
又過去兩個月,基本抓到了沈氏三公四公通外敵的證據,但還不足以完全將他們定罪。況且現在官府也脫不開人,懼怕沈氏三公四公又像上次一樣搞個突襲。司寇絳朱也只得繼續被提心吊膽地押在地牢里。
這些日子來不論是官府還是南廬淵這邊的進程都異常艱難。許多人連著五六天沒怎么合眼,都在這換季的時候病倒在了秋天。
直到秋天過了一半的時候,諸事忽然有了好轉。
中秋的前五日,天還未亮時,哄鬧聲從門外傳來,把南廬淵和張沈陵從睡夢中吵醒了。
南廬淵謹慎地打開一條門縫,門縫外是一張湊近的杜松音的臉。
他被嚇了一跳,緊接著一雙手伴隨著這門縫把門掀開來,頓時門外景象一覽無余——
兩三百張年輕鮮活的面孔張揚著稍顯稚嫩的笑容,透著一股十足的朝氣,一下子涌進來,把接連著好幾十天勞頓倦怠的南廬淵和張沈陵都給喚回了斗志。
雖然這些少年青俊多半都比南廬淵要大個一兩歲,但看著比他要稚氣好些,一笑起來那明媚陽光都要黯然失色。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赫然是兩個月前被他們送回京城養傷的杜松音和刺史大人。
也不曉得杜松音家里用的是什么珍貴東西,杜松音曬得這么粗糙黝黑的皮膚,竟然在這兩個月就快恢復完了,看著和他一開始同南廬淵見面時細皮嫩肉的模樣一般無二,只是脖頸上一道結痂的褐色駭人傷疤顯得那么突兀,就像是在叫囂著這個男人僅此而已的不完美。
南廬淵被這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杜松音毫不見外地帶著人進屋找地方做好,那些少年們時常聽聞帝相大人治水的豐功偉績,以及那些為人嚴厲的傳聞,總覺得他是個嚴謹克制不好相與的角色,怎料到竟如此平易近人,甚至歲數不大,和他們一樣年輕俊朗。
“我們被陛下召見了?!倍潘梢舻溃曇暨€是沙啞至極,像是滄桑老人的嗓音,看來是沒法兒恢復如初了,“陛下讓我去咱們士人的圈子里問問有沒有人要跟著南下閩南扶貧的,這些弟兄們就都自愿來了?!?
眼前這一兩百人把整個院子都擠得滿滿當當,每個看著都頗真誠,像是真心想過來的樣子。
“有些還是瞞著父母來的呢,沒讓他們知道?!倍潘梢艚又f,神情看上去頗為自豪,眉目彎彎,這么一笑仿佛就是畫本子里與春華吟詩于月下舞劍的那一位翩翩少年,溫柔且年少盛氣。“陛下這次還派了幾千人調過來,剛才已經去官府報道了,以后就是專門由官府委派的衛兵了?!?
南廬淵“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表現出他內心的欣喜,便聽見身后中氣十足的一聲:“老杜!”
杜松音沒回頭,像是腦子后頭長了個眼睛,笑罵道:“這個老宋,鼻子耳朵真靈!這么快就過來了!”
而后他一轉身和宋慈心有靈犀地一抱:“盡喊老杜老杜的,我今年才二十三四!都給我喊老了!——呦,不能,你怎么瘦了這么一大圈?”
宋慈摟著好兄弟,就差鼻涕一把淚一把:“廢話!我一天干五六個人的活,就這倆月,倆月啊,我瘦了四十斤了!”他伸出已經胖瘦勻稱的手,顫顫歪歪地比了個“四”的手勢。
兩人松開,又和大家聊了一會,宋慈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腦瓜:“你看我,這么重要的事兒都忘了——你怎么這就溜回來了?你不是今年就得去娶姚家小姐么?”
這句話一問出來氣氛就全變了,杜松音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眶有一點發紅,宋慈一看這樣就知道自己問了個什么王 八 蛋的問題,伸出手就要給自己的臉上來一下。
杜松音攔住宋慈的動作,勉強地笑著道:“我......我這么大一道疤多難看,況且還要來閩南呢。所以我跟她說好了,我退婚了?!?
宋慈睜著眼張大嘴不知所措。
未曾想杜松音先緩過來,看著倒像是一副釋然的模樣,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咱們人手充備了,各事兒都能松口氣。等歇過了中秋節,咱們就著手那沈氏兩賊的事兒。”
.........
...
中秋佳節,千來人圍聚在官府,點著各式各樣的花燈,吃著各樣的團子和月餅,喝著花酒,一派其樂融融。
忽然砸門聲傳來,一下子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轉而趴在窗子上往外看,生怕外面又是那種狀況。然而只看到一個纖瘦的身影,看著像個女人。
“咋辦,小老大?”新上任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去看南廬淵,宋慈輕輕拍了他的腦門一下:“說什么呢,沒尊沒卑的,叫帝相大人。”
南廬淵掀起簾子看了一眼,看著確實沒什么可擔心的,便道:“讓人下一樓把門開開吧,指不定是來找人的?!?
便有人勤快地應了一聲,噔噔噔跑下樓去。
南廬淵便與一眾新上任的官吏繼續喝酒。
杜松音不勝酒力,喝著喝著便醉醺醺的,也不知曉是想起了什么傷心事兒,打著酒嗝眼眶就紅了。
張沈陵想要提醒,宋慈眼疾手快一把拍掉他的手,捂住他正要張嘴的口,小聲地“噓”了一聲。
沈知意正善解人意地笑笑,扭頭間用余光看到一道紅色身影直直沖進來,手上還提著把寶劍,當即從喉嚨里溢出一聲:“當心!”
然而晚了,那人舉起寶劍朝著杜松音用力劈去!
南廬淵最先在這驚變中反映過來,然而他看了一眼,非常淡然地攔下了一旁的閔春遲和張沈陵,在他們質詢的眼神下平靜地繼續喝著酒。
周圍的少年想去攔那把劍,然而那人手速極快,杜松音回身抬眼間,那劍已近在眼前!
他的酒立刻醒了三分,然而那劍并未要他性命,只是一下劈爛了他頭上的玉冠,烏黑細膩的長發披散下來。
那一剎那,他看清了那人的臉。
不僅如此,所有要有動作的少年們都看清了她的臉。
姚茹。
“姚茹!”
姚茹仿佛沒聽見眾人的驚呼一般,再一次提起劍,然而杜松音卻硬著頭皮把脖子往上一抬,閉眼道:“來吧!”
姚茹的面色一下子漲紅,氣得渾身都在抖,一下子往杜松音身上劈去!
杜松音的慘叫聲凄厲至極,驚得夜里山野間的黑鴉都“呱呱”地四散去了。
姚茹斜著劍,以劍為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仿佛是還沒解氣,她緊接著又是一劍!
很快地,杜松音的慘叫聲綿延不斷,然而南廬淵等人好像根本聽不見似的,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干脆在這混著杜松音慘叫聲的屋里接著談笑。直到那姚姑娘的劍鞭止住,杜松音的慘叫聲潺潺弱弱,他們才好似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般轉頭去看杜松音。
杜松音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眼眶紅得出奇,無可奈何道:“你們是真夠兄弟啊。”
一眾同僚便厚著臉皮應了。南廬淵、張沈陵和沈知意、閔春遲等人坐在一邊,風月不關地喝著茶吃著團子,仿佛四人又是一個陣營。
那伙少年又厚著臉皮去問候姚茹道:“嫂子好!”
杜松音怕敗壞了姚茹的名聲,也顧不得身上被抽得生疼,趕緊起來對眾人結巴道:“什......什么嫂子!我已經和她退......”
“你有種把那個字給我憋出來?!币θ汴幹槄s笑瞇瞇地站在他身邊,一腳給他踹跪下了,“退婚?寫了封信扔我房中就算是退婚了?有膽子你當著我的面說!說啊!”
杜松音嚇得一激靈,立刻認錯道:“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
姚茹聽他終于說了這句話,一下子渾身就松懈下來,只是瞪著他,豆大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卻不自知地一點也不擦,只是瞪著杜松音。
杜松音卻慌了,趕緊抓著袖子給她擦把鼻涕眼淚干凈,慌不擇言道:“我不退婚了,婚我不退了,不哭......小茹,我......我就是個混賬東西,我不退婚了——”
姚茹一邊哭一邊道:“那你快點娶我。今日就娶。”
杜松音正色道:“這不行,女孩子家家的要講究明媒正娶,我不能不宴請四方就草率娶你,會壞了你的名聲。”
姚茹道:“這你不必管,我爹娘跟著一起來了,你爹娘聽你要在這兒定居一輩子也跟來了。你就說今天娶不娶我吧?!?
杜松音為難地看著同僚們,然而他們已經先行吹起了哨子,爭先恐后地喊著“嫂子”。
杜松音于是低頭,撫摸著脖頸上的傷疤道:“我配不上你......”
姚茹道:“行了,你原本也不見得多好看,還怕現在不成?你的事兒我聽了,你是大英雄,就為這個,我也愿意嫁你。”
杜松音看向南廬淵。
姚茹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南廬淵。她面色一驚,連忙擦干眼淚站直了,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帝......帝相大人?!?
南廬淵微微含笑著和張沈陵對視一眼,道:“既然姚老將軍的女兒這么堅持,我想杜公子也不好弗了她的意。人家姑娘家都不嫌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代表南商王和南商帝相,給你們證婚?!?
姚茹一下子面露喜色,那點失而復得的欣喜藏都藏不住。
南廬淵一頷首:“上座吧?!北阏泻舸蠹医又鴷痴?。
這也許是他在閩南待的最后一個平靜安樂的夜晚。
他看向窗外黑壓壓的山嶺樹林,輕輕地端起茶盞,伴著蘊起的昏蒙熱氣,輕輕垂下了眼,將一切情緒掩藏在白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