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時,有禽鳥嘰喳,夜里下了場風雪,屋檐樹梢皆潔白,恍若萬樹梨花開。
陸流斕方醒,自房中出,漫步至院中,便見到下了早朝回來的南廬淵。
南廬淵眼見了她,并不意外,任由蘇葑為他解下帶雪的外袍,便自院中椅上落座。
陸流斕還是來時的一身衣裳,歷經風塵仆仆,顯得有些寒酸。南廬淵見了,并未有何明示,然而蘇葑已明了退下,吩咐人去購置女衣了。
陸流斕熟絡地在南廬淵身邊的椅上坐下,接過下人遞上來的熱茶,吹了口氣,白蒙蒙的霧氣朦朧了她的眉眼,她含笑道:“南公子,院子不大,卻挺精巧的。”
南廬淵小啜一口熱茶,不答反問道:“起的這樣晚,用早膳了么?”
陸流斕笑盈盈道:“沒呢,剛起。舟車勞頓,現下身子骨還酸疼。”
南廬淵便輕嘆一聲,道:“胡鬧。”接著朝婢女道:“去吩咐廚子,做些清淡養身的飯菜來。再叫男丁燒一池子活絡筋骨的藥浴。”
陸流斕捧著腮幫子看南廬淵,笑瞇瞇地,像條狐貍,然而眼底笑意真切:“南公子,你這么深情款款,會叫人誤以為你金屋藏嬌的。”
南廬淵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道:“事實如此。”
陸流斕笑得前仰后合。
“有什么可笑的?”南廬淵不解。
“沒什么,就是覺著......”陸流斕撐著身子笑得花枝亂顫,“一個榆木腦袋也挺好的。”
兩人在等早膳時,又漫無邊際地聊了許多。
忽而蘇葑上前來,湊在南廬淵耳畔低聲說了句話。
南廬淵的臉色驟然沉下來。
“看護好陸姑娘。”他丟下一句,接過蘇葑備好的外袍大步出去了。
陸流斕看向蘇葑,后者無奈道:“家仆讓人扣下了。”
.........
...
“就是你勾引廬淵哥哥,妄想爬上枝頭當鳳凰?”
南子笙還為著昨日南子潺諷她的一番話惱怒,大清早便聽見出去采辦的侍從說帝相府里有女眷購置女衣,一氣之下便叫侍女紅袖把人給抓了來,由她親自審問。
她坐在高位上,喝著紅棗茶,斜眼俯視著被侍衛押在地上的侍女,讓人把她懷里的女衣攤開來看:“上好的云錦料子,是你能用得起的嗎?紅袖,給我剪了它!”
南廬淵的侍女眼見著買好的衣裳就要被剪壞,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南子笙的侍女的腳踝:“殿下!這是帝相大人委托的奴婢,您三思啊!”
南子笙冷笑一聲,揚手把茶壺砸碎在侍女面前,紅袖順著她的意思,抬腿把侍女的手踹開。
“廬淵哥哥不近女色眾所周知,若不是你妖言惑主,他怎會買下這衣裳?”南子笙從位子上起來,走近這件攤開的衣裳,細細打量,疑道,“不對,這么長的衣裳,不是你的形體能撐起來的——我問你,這衣服到底是買下來給誰的?”
侍女抿唇不語。
南子笙蹲下,捏著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不肯漏掉她一絲一毫的情緒,嘴上緊逼道:“到底是給誰的?”
侍女把眼撇到一邊去,不肯吐露只言片語。
“我可是南商的長公主,你好大膽子,連王族問話都敢不回嗎?”南子笙一面逼迫著,一面揚揚下巴,讓紅袖取了她的鞭子來。
“殿下并非主母,還是不必打探家主的事了。”
“并非主母”像是一根尖刺扎進南子笙心里,她的眼神倏然變狠,一把抓過紅袖遞上來的鞭子,直指著侍女的鼻子,氣得手都在抖:“你再說一遍?我乃國軍統帥,一國公主,我憑何不是你主母?廬淵哥哥憑何不娶我?我今個兒就不信了,你說,這衣裳到底是買來給誰的!”
“殿下恕罪,無可奉告!”
南子笙氣急,揚手要抽!
一鞭子下去,侍女吃痛慘叫,她還有些恍惚,一聲怒斥在耳邊猛地炸響:“殿下!”
她倏地打了個激靈,神智回籠,一扭頭看見一襲銀袍藍衣的南廬淵。
她感到渾身血液都在須臾間流盡了,背后的汗毛都要豎起來!
紅袖先一步上前攔住南廬淵,低眉順眼道:“帝相大人,未有請帖貿然闖進殿下府邸,把殿下名譽置于何處?恐怕不妥罷?”
南廬淵果真也不再往前一步,只是掛著疏離的笑容反問道:“那王女殿下私自扣留我府侍女之舉,也不見得太妥當罷?”
南子笙咬緊雙唇,腦海里一片漿糊,只好辯解道:“廬淵哥哥,你向來不近女色,她卻購置女衣,這不是明擺著污你清白嗎?我......我一時間氣不過才......”
南廬淵冷道:“是我讓她去的。”
南子笙臉色一白,勉強笑道:“廬淵哥哥,偏袒府里的下人不該這樣開玩笑的......”
南廬淵面無表情地接著道:“不是玩笑。”
南子笙的話噎在喉間,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什......什么?”
南廬淵朝押著侍女的侍衛抬了下下巴,侍衛不敢怠慢,立刻便松了手,侍女忍者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爬起來上前兩步繞過紅袖站在南廬淵身后。
南廬淵朝紅袖等人道:“你們先下去吧。”
紅袖看向魂不守舍的南子笙,有點左右為難。
南子笙朝她擺了擺手,有些力不從心,幾乎要站不住身子,卻還是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閑人都下去后,南廬淵便收起了笑容,自覺退了一步,同南子笙拉開了距離,道:“這兩天的事,自己說說罷。”
南子笙慘白著一張臉,拗道:“廬淵哥哥,你......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南廬淵頷首道:“是。我已有心許之人,你日后不必再執著于此。”
南子笙連說了三聲“好”,顫著身子坐回椅上,一雙眼已是紅了:“那我怎么辦?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早就認定非你不嫁了,你如今這般薄情,你怎么忍心辜負了我?”
南廬淵面色不改,冷淡道:“南商帝相自古有不與王族女子聯姻之規,你自小修習禮法綱常,不會不知曉這一條,明知故犯,何必強加在我身上。”
南子笙嘴唇顫了顫,唇瓣發白,眼神都失了光彩。南商......確有這樣一條規定。
但她仍然不死心道:“我身為南商王族都能為你破戒,你若真喜歡那人,我能容許你納她做妾,或者......或者平妻也成。我這樣真心待你,你難道連為我破戒都不行嗎?”
南廬淵眸色愈發深沉起來,反問道:“我本就不歡喜你,又何必為你破了規矩,僅僅因你這番自作多情之舉?”
他慢騰騰道:“殿下,您魔怔了。”
南子笙只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崩塌了。南廬淵從未同她說過這般嚴厲的話來,毫不留情,幾乎是相對而立,絲毫不曾有往日如兄長般如沐春風般的溫和。
......他好似,一直都拿自己當她的兄長。
南子笙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緊緊抓著膝上的裙子,豆大的淚珠一個勁地往下砸,憑什么?憑什么她是長公主?憑什么南子潺就能和他這么親近......憑什么?
她哭的抽噎,然而南廬淵跟塊榆木似的杵在那里,全然沒有要上來安撫一把的意思。南子笙心里愈發不是滋味,在南廬淵面前丟了面子,讓她倍感難過。
“廬淵哥哥,那......那個女子,是誰啊?”她試探道,聲音一頓一頓的,鼻音很重,她不服氣,什么女子能把她比下去?只要弄到了那女人的氏名......她總有些手段能讓那女人離開的。
然而南廬淵并無坦然相告之意,只是道:“和你沒關系,殿下。”便提步要走。
然而南子笙已被他不客氣的一番話燃光了理智,口無遮攔道:“那我怎樣和你有關系?南子潺事事都和你有關系,就因著他是南商王嗎?我哪里不如他?若不是我是女子!”
她幾乎要歇斯底里道:“那若是有什么意外呢?我成了南商王呢?試試?你就對我百依百順了是吧!”
話音剛落,她猛地打了個冷戰,背脊上的一陣冷意,與此同時一柄劍擦著她的面頰直直地鑲入身后的墻中!
空中有幾縷被削斷的發絲晃晃悠悠地落下。她茫然地擦了一下臉頰,抬起手來,殷紅一片。
南廬淵的臉色在她話音未落時就驟然變了,少頃眼底升騰起濃郁的殺意來,灰色的眸子更淺淡些,眸光在雪花折射的的光澤下,顯出一種比冬日更甚的寒意來,究其深處,仿佛置身萬千刀光劍影中。
“我......我失言了,我失言了!”她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來,也顧不得自己會不會因此破相,只是渾身都發冷,腿腳癱軟地動彈不能。“廬淵哥哥......帝相大人!帝相大人!是我失言了,我都是無心之言,寬恕我、寬恕我!”
她太清楚南子潺在南廬淵心里的位置了,光憑這些話......南廬淵都能要他的命!
“殿下,昨日你冒犯南商王,已是大不敬之罪。”南廬淵涼涼地道,一字一句仿佛閻王吟唱,“至此之后,禁足在府兩個月,好自反省,日后禁呼陛下氏名,記著自己身為臣子。這次我諒你失言,不究你的罪,但也不會再有下次。往日情分一筆勾銷,殿下,好自為之。”
他看了方才被扔在地上的那件衣裳,像是在看什么腌臜之物,神情冷漠且不耐,好似不想在這府中多呆一時片刻,理了理衣襟出去了。
紅袖等南廬淵走了,連忙闖進來,三步并兩步跑到南子笙面前,嚇了一大跳:“殿下,殿下你的臉......”
南子笙呆滯地癱坐在椅上,盯著南廬淵離去的方向,忽然輕聲地、仿佛被鬼怪上了身似的道:“紅袖,你說若不是陛下跟他告狀,廬淵哥哥才不會這樣待我呢,是不是?”
紅袖不敢回話,只聽南子笙語氣愈發輕柔起來:“你也覺得陛下該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