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原地的桑無時沒有再叫住他,他離開時日頭被擋住的暖暈重新得到釋放,暈成圈圈光華綴入她的眼眸,蕩起一片醉人漣漪,卻又即刻沉靜如霜。
她也不知道有些人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鞭打才會屈服。而她發(fā)現(xiàn)有些人即便怎么都不會低頭,她實在想不通他們到底在執(zhí)著什么。
寂云走的那一日正是暖陽初斜的黃昏,桑無時就這么坐在那棵樹下,看著那頭也不回的少年身影消失在昏黃的落日余暉中。她有瞬間的呆滯,在之后思慮萬千,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可她就好像想要知道結果一樣,在那里等了一日,他沒回來。
或許她早就知道結果一樣,甚至帶著一絲痛快的幸災樂禍。
第二日,她真的覺得自己又對了一次,他沒再回來,但那份幸災樂禍卻不再那么強烈。
終于第三日的清晨,晨暉破曉的曦光中,他回來了,帶著滿身傷痕奄奄一息倒在了她的面前,他卻還笑著說,他還是贏了。
他贏了嗎?用這樣傷痕累累的自己去換世人一個相信,去賭一個沒有意義的真相。所以他贏了嗎?她不知道。只是她卻看著他,心中再無那絲幸災樂禍,也沒能說出一句嘲諷的話。
后來,他終于能光明正大與她回到冥海,她看著他那般明媚如初陽的笑,再不見一絲陰霾,心中卻迷茫萬千。她至今想不通為何他就這般相信了自己的話,且為她的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這一切都發(fā)生的倉促且荒唐。
但是被人相信的感覺很奇怪。
她并不認可那些人心中的善,但她不可否認的是這確實在某一瞬間溫暖了她。
但如她這般的人,大抵只想做那個被溫暖的人,而非溫暖他人的人。
或許她這個人就是天生的逆骨,越是聽多了見多了善意,就越發(fā)想念浮屠宮,也突然覺得遲夙能站在那個位置并非是無道理的。
當所有人都為了世道而活甚至犧牲自己而讓那些陌生人點頭認可時,她依然想選擇自己。但世人將這種行為稱為“自私”。
自私嗎?或許吧。
她只相信,公正是弱者所渴求的東西,當你變強自然不需要了。
……
桑無時在冥海總共待了五日,離古神大擂舉行的日期也漸漸逼近,各界來深海龍宮的人也越來越多。在這期間,她替寂云多次拒絕了未晞的歉意造訪,她不明白事到如今她這般的作態(tài)究竟有何意義。
第六日的清晨,桑無時路過龍宮一處充滿歡聲笑語的亭臺花謝時,走至一半,忽的大腿被晃晃悠悠一個雙眼蒙著布巾的小女孩抱住,她的兩只小手緊緊抓著她,揚起小臉開心說道:“哥哥!這下你跑不了了吧,看我……”女孩的話隨著布巾扯下的瞬間便卡在喉嚨里,她圓臉上好看劉海兒下一雙不斷眨動的黑寶石一樣眼睛里突然涌現(xiàn)出一陣陣的驚恐,但整個人卻呆呆的杵在原地。似是被嚇壞了。
而桑無時在低頭看著抱著自己雙腿的女孩的那一剎那,金眸內也有過一絲驚詫,隨后就是了然。原七容?在千山狐族所有人的霜生華都被焚燒殆盡之后,她竟然還留有人身。不,也不是所有人……起碼原七辰的肯定還在,而現(xiàn)在她的妹妹既然出現(xiàn)在這冥海龍宮,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原七辰也在這里……答案毋庸置疑。
無視女孩的滿臉驚恐,桑無時緩緩蹲下看著她,正想說什么時不遠處卻傳來一個男聲:“七容,你快過來,怎么逮著人就抱。”
伸向原七容小臉的手驀地停在半空僵硬了一瞬,桑無時抬頭看向那個正朝自己走來的男子,長睫微動。
那是一個眉目清揚,眸若星辰的公子,一身慘綠羅衣,烏發(fā)用一根銀絲隨意綁著,翩翩公子,神采飛揚。那是,恍若隔世的,千燁。
桑無時向來是個不喜風月之人,但不知為何,此刻她的腦海中卻驀地浮現(xiàn)出曾經人界時他為她綻放的漫天華燈,琉璃焰火。她甚至還能記起他說:
“無時,我看你剛剛放花燈時不是很如意,我送你個禮物吧……”
“這有何難?我去敲了這附近最大燈坊的門,買下了他們庫里所有天燈,讓他們給我放個三天三夜!”
……收回視線,桑無時突然不知道怎么面對他,然下一刻卻有些錯愕地看著那個記憶中溫暖過她的男子直接看了她一眼后,俯身就抱起她面前的原七容,他嘴里還在絮叨著懷中女孩,“你這么笨的丫頭,我想還是丟回你姐姐那兒去算了。”他的話語帶著玩笑意味,卻讓女孩瞬間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嘴里驚呼:“哥哥不要趕我走!我不要回去!”她的小手勒的他脖間衣領緊緊的,一雙驚恐的眼睛卻仍舊一瞬不瞬地看著桑無時。
而千燁也仿佛才注意到她,一雙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向她看過來,許是見她面無表情神情冷淡,他也只是微微點頭,就帶著女孩轉身離去。那一眼,沒有任何熟識之色,更沒有任何一絲故人再見的情緒波動,就恍若初遇的陌生人。
但是桑無時也仍舊沒有什么表情,從她望向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如今竟是魂魄不全,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兩魄,雖不知少了的魂魄對他有何影響,但在看到他陌生的眼神以及最后他身邊侍衛(wèi)墨云投向她目光中的復雜晦暗后,她便清楚了。
靈識不全,竟是忘了她嗎?也好,忘了也好。
他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本就不渴望那些溫暖。
…….
而那天,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與千燁的面面相見。盡管后來她也不知為何偷偷去他殿內遠遠看過他幾次,但卻越看越心驚,因為她無法想象那樣一個恣意張揚清貴雍容的高貴王爺會突然如得了魔怔的孩童般,肆意哭鬧不止,最后反而在那樣一個小女孩的安慰下才能逐漸安靜,但嘴里一直只會重復念著:“出人界,我要出去!去高塔找鎖橋……我要出去……”
她沒見過那樣的千燁,但莫名其妙地為他這種奇妙的感情而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