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公,弄死了你那混賬老婆,妾身也好與你做個長久鴛鴦?!?
女子聲音如媚,隔著一扇門云岫都能聽得出里面剛經歷了一場何等旖旎。
“哼,她不過是仗著我家中老娘對她的一絲憐憫,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丫頭,怎能與素素你比?!庇致牭靡宦暅\淺的吸氣,“素素,你身上好香,快來讓我聞聞今兒個涂得是什么香……”
“相公……人家害羞嘛……”
“好夫人,以后入了我家的門,害羞的日子只管在后頭……”
屋內盡是淫.詞艷語,云岫站在門外,雙手攥拳,指甲陷進了肉里也不自知,一滴鮮血在掌心氤氳開來,腦袋一片空白,晃晃悠悠的就要倒下。
跟在身邊的小桃眼疾手快,伸手就將她拉倒墻根處穩住了身子。
小桃是云岫去年夏天在后門的巷子旁撿到的丫頭,拎著個破碗倒在巷子里,瘦的跟雞崽似的,一臉沒有吃飽的蠟渣黃。鄉下丫頭進了李舉人這高門大院的,畏畏縮縮的,說話都不敢大聲。
“夫人,要不咱們走吧。”
老爺在書房跟一個窯姐白日宣.淫,被夫人撞見。
夫人有老夫人護著,她一個小丫鬟萬一被拿來出氣,打死也就打死了。
云岫雙眸緊閉,提了一口氣,終究沒有勇氣去推開這道遮羞的門。
李和安說得對,這潑天富貴和家業都是他努力讀書,中了舉人得來的,她一個無權無勢的鄉下丫頭,不過是仗著婆婆對她的一分厚愛,才能穩坐舉人夫人。
俗話說升官、發財、死老婆。
莊稼漢多打兩袋米都想換個年輕的媳婦呢,更何況李和安這個萬里挑一的舉人老爺。
連她二姐有時候都羨慕的說,她是沾了李和安的光,才能有如今的榮華,她有什么資格站出來,去指責給了她一切的舉人老爺呢。
拂開小桃伸過來要攙扶她的手,云岫步履踉蹌的出了書房的外門。
她能怎么辦,天大地大,她能指望的,只有傾覆多年心血的李和安。
想當年,思口鎮那個家徒四壁的小破屋,只有一盞孤燈在風中搖曳,李和安在燈下讀書,云岫抱著針線筐給人縫窮賺錢,攢了三年才湊夠李和安趕考的路費。
她任勞任怨給李家做牛做馬,李家沒有勞動力,她就把自己當男人使。
婆婆眼睛看不見,她就做婆婆的眼睛。
為了這個家,她拿出了自己能給的一切。
李和安中了舉人,連縣太爺都送上了賀禮,她成了人人羨慕的舉人夫人。
村里曾嘲笑他們云家絕戶頭的人,如今到處夸贊云木匠生了個好姑娘。
云岫以為自己苦日子終于熬出了頭,卻沒想到,只是蓋上了一層遮羞布,個中苦澀,只有她自己知道。
“夫人,小心腳下?!币粋€踉蹌,云岫被腳下的石頭絆住,差點摔倒。
云岫原本是想去跟婆婆訴苦,她自幼就沒了親娘,婆婆就是她的娘,這一步磕絆,卻讓她清醒起來。
婆婆對她再好,可她終究是李秀才的親娘。
這世間繁華,可惜,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看了看這個家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親自操辦,如今也是漠然置之。
云岫掉轉腳步,跌跌撞撞的往后院走去。
小桃看夫人一副失了魂的樣子,想去稟告管家,又怕夫人出了意外,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夫人平日對自己的厚待,腳一跺,急匆匆跟了上去,先看住夫人再說。
李舉人府上宅子大,光后院都有好幾個小園子,小桃平日里就極少走動,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找尋。
“夫人,夫人——”只得壓著嗓子苦苦喊道。
云岫聽到那一聲聲的夫人,只覺得可笑。
舉人夫人?她給李家當牛做馬一輩子做了夫人,一個煙花柳巷出來的都能當的夫人,她惡心。
眼前的井中,云岫看著自己精致的妝容和華貴的飾物,真是骯臟。
“撲通”一聲。
耳邊傳來‘啊啊……’的連連驚叫。
是住在李秀才家隔壁的賴二又在打他那個買回來的傻媳婦了。
云岫猛然抬眼,四下觀望,面前還是李秀才家的獨院小破屋,紅墻黑瓦,墻上斑駁著茵茵青苔,熏得烏黑的煙囪上,缺了個不小的口子,那是前幾天突然下雹子砸掉的。
原來是她曬麥子累的睡著了,擦了擦流到臉側的口水,剛才那個夢做得好怕人。
看了看頭頂的天,西邊飄過來大朵大朵的黑云,等下就該變天了,云岫忙手腳麻利的將院里晾曬的麥子收到筐里。
村里的孩子打小就干活,手腳麻利,沒一會兒就收好,一個人拖著給搬到了西屋。
“云岫,快歇一歇,喝口水?!崩钚悴潘?娘拄著個拐杖,端一碗水,摸索著朝云岫走來。
接過碗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云岫兩個眼睛烏黑明亮的,皮膚出了汗,看起來白里透紅,一頭茂密的秀發編成了兩個大辮子,簡單的用紅繩綁了搭在兩邊。
喝完水,扶著老太太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坐下:“大娘,馬上就下雨了,麥子我給收到西屋了,落雨后你可別出來,雨濕路滑的,不方便。”
老太太連連點頭,云家這未過門的兒媳婦,她滿意得很。
雖說是個鄉下丫頭,但聽話老實,性子也溫和,沒進門就知道給家里做事,是個好拿捏的。
“救命啊!殺人啦!下雨啦!嫁人啦!”賴二的媳婦叫的更大聲了,云岫聽了微微皺起了眉頭。
云岫不說話了,老太太知道她聽賴二家打媳婦心中不悅。
“不念書就是不成事,和安他爹活著的時候,滿肚子的圣賢書,打媳婦找女人的這些莊稼漢做的事兒,是影兒都不曾有過的?!崩咸照仍诘厣锨玫陌鸢鹱黜憽?
也是,方才那個夢,一定是最近在村里聽那些嬸子大娘閑扯的多了,才胡思亂想出來的。
云岫自我安慰一番,抬頭看看天,黑云快要飄到頭頂上了。
忙將老太太扶到屋里,拿了把傘就崔掌柜的綢緞鋪子跑,她爹今天在鎮上給崔掌柜打衣架子,這會子也該收工了。
臨走,老太太還不忘叮囑她,過兩日讓云木匠弄些紅磚來,幫忙把他家煙囪修補了。
云岫她爹云木匠是鎮上出了名的老木匠,一雙巧手雕龍刻鳳,為人又老實厚道,做的木匠活是人人稱贊的物美價廉。
可惜為人太過老實,不會說話也不會營生,他干活不吝嗇,人家雇主給錢的時候卻個個吝嗇的要命。
都知道人得撿老實的欺負,說起云木匠那是有口皆碑的。
個個都夸他手藝一等一的好,但給錢的時候卻都捂緊錢袋子,只有仨瓜倆棗的賞下。
云岫家里姐妹四個,前幾年她爹又娶了二娘過門,云木匠做木匠活,養不起一家六口。
為了節省家計,老大云大妮去年被送到了鎮上,給財主黃老爺家做了丫鬟。
云岫跟她二姐云二妮兩個年紀小,在家接了縫窮的活計,順帶照顧大著肚子的二娘和才會走路的四妹。
接了云木匠,父女倆往家里趕得時候,豆大的雨點已經噼里啪啦的往下砸了。
“岫,往傘底下站,淋了雨要得病的。”木匠疼女兒,一個勁兒的把傘往孩子身上舉。
“爹,我身體好,你明兒還得做活,你別淋到雨了?!痹漆抖?,怕做木工的箱子濕了水會變形,緊緊地將木箱子護在傘下。
看了看云木匠因為常年做工,佝僂起來的身子,云岫張了張口,沒忍心把李家老太太讓去給他家修煙囪的事講出來。
李秀才是她訂了婚的未婚夫,這門親事是李秀才他爹在世的時候定下來。
云木匠愛慕讀書人,卻苦于沒有兒子能光耀門楣,有一回落雨云木匠救了李秀才他爹,李家感恩,就聘了云家的三姑娘給李秀才做媳婦,以圓云木匠的讀書夢。
云木匠自是對這個未來女婿高看一眼,平時李家隔三差五的使喚云木匠到家里做些農活,木匠老實人,倒是沒有怨言,但云岫她二娘對李家這門親事不甚看好。
她嫌李家窮酸,雖說是住在城里,但是卻沒幾個家底,李秀才只知道傻讀書,他那瞎眼老娘連自己都顧不住。
至于以后能不能高中,都是兩說的事,自顧寒窗苦讀的念書人多如牛毛,能上那紅榜的卻寥寥而已。
到家的時候,父女倆都渾身濕透,只有那個木箱子被云岫抱在傘底下護著,落得干凈。
云家沒住在村子里,村子后山的半山腰處,一條長長的斜坡上去,獨門大院,就是云木匠家了。
木匠自己有手藝,房子蓋得漂亮,山上地多,院子也寬敞。
二妮帶著四妮在院子的西北角洗衣服,見云岫和爹爹回來,忙撇著嘴,給他倆打眼色。
堂屋的燈亮著,一個影子門口映了出來,一旁還有一根長長的棍子的影子,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二娘拿著藤條在等他們。
“你們倆是不準備進屋了么?”二娘的聲音傳來,云岫明顯的看到爹的手抖了一下。
“還不快滾進來!”
又一聲呵斥,云木匠看了看家里的三個孩子,垂著腦袋老老實實的進屋了。
幾個孩子見狀,忙移開視線,假裝自顧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二娘向來只收拾她們的爹,從不打她們姐妹四個,對幾個孩子,一向寬厚。
遠遠的從門縫里,云岫看到二娘挺著個大肚子,搬了把椅子,在堂屋門口坐的端正。
“你還知道回來,知道回來?”二娘握著藤條,猛的一下就往云木匠身上抽去,眼神凜冽,帶著一絲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