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也洗了把臉過來,一進屋就看到她爹在地上躺著,“爹!你怎么了爹!”頓時驚慌失措,大叫著就撲了上去,使勁晃著她爹的身體,大聲撕喊道!
她以為她爹只是做木工削到了手,怎么往鎮上請個大夫的功夫,她爹就躺地上不動了呢!
云二妮叫喊的聲音太大了,一個勁兒的在那里哭著喊她爹。
顧六想攔也攔不住,加上男女授受不親,只得在一旁一個勁兒的勸她小點聲。
外面地濕路滑,四妮扶著墻,小心翼翼的也過來了。云大妮愣是自己爬上了輪椅,轉著轱轆的往這邊來,她上不了小屋這邊的臺階,只能呆在臺階下面探著脖子干著急,一個勁兒的問:“怎么了?怎么了?”
顧六沒辦法,這個時候怎么樣都瞞不了了,只得老實的回答:“你爹他,沒了。”
聽了顧六的話,云大妮一口氣沒提上來,就坐在輪椅上昏厥過去了。
四妮不懂啥叫做爹死了,但是看大姐的樣子就知道事情很嚴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往二娘屋里走。嘴里喊著:“二娘!二娘!她們說爹死了!大姐也暈倒了!二娘!”
見四妮往她二娘屋里報信,顧六尋思著總不能死一個再讓屋里的產婦有個什么意外的,正好云二妮請來的這個大夫,是個婦科醫生,倒是歪打正著。便將大夫拉倒一邊問道:“要不,您先去屋里看看孕婦去,總不能走一個,孕婦那邊再出什么意外的,咱們么沒法跟他們家里人交代啊。”
李大夫忙點了點頭,雖說婦科出人命的事十有八九,特別是他們這種小地方,孩子能平安生產已經算是萬幸了,在懷胎時候落了的更是數不勝數,但是一個負責的大夫,就應該本著治病救人的初心,他既然來了,總不能眼看著肚里面那個也出什么意外。
喚來小藥童,吩咐他留在這里幫忙,自己提起藥箱要往二娘屋里去。
見大夫要走,云岫不依了,她爹躺在這里,這個時候大夫在她爹就有救回來的可能,大夫要是走了,誰來救她爹啊,死命扯著李大夫的藥箱不讓他走。
“大夫!大夫!你救救我爹啊!求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爹啊!……”
李大夫在顧六的幫忙下,才將袖子從云岫手掙脫開了,提起藥箱子也顧不得別的了,拔腿就往二娘房里跑去……
顧六看著眼前扯住云岫的小藥童,和倉皇逃出門去的李大夫,眼底不禁起了一抹異樣神色,這云二妮請來的大夫,倒是熱心得很。
見大夫跑了,云岫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去追,卻被身后的小藥童死死地拉住。
她掙扎扒在小屋的門框上,想要去把大夫喊回來,抬眼就看到了村長帶著幾個村里的人過來幫云木匠收斂。
在村長和聞訊而來的嬸子大娘們的勸說下,云岫痛哭一場,村長都出來蓋棺定論的事,也只得接受云木匠因意外不幸離世的現實了。
蘇莊村的規矩是,家里死了人要在院子里停靈三天,才能發送,三天的時間里,要孝子哭靈,還要請村里的人來家里吃三天流水席。
云木匠活著的時候,在村里人緣好,他出了事,村里人也愿意來他家幫忙。擺宴席的錢是顧六拿出來的,云家沒有了頂梁柱的男人,只剩幾個女人守著家里,村子里的嬸子大媽們多多少少都過來搭把手,幫忙操辦。
二娘身子沉,大著肚子在屋里躺著,大妮跟二妮都因過度驚嚇昏死過去,到這會兒還沒醒過來呢。家里能出來主事的,只有云岫跟四妮了。
云木匠沒有兒子,大妮又是腿腳不方便的,守靈這活只能往下排給了膽子最小的云二妮,可惜二妮也跟大妮一起在床.上躺著。
云岫是唯一一個能出來主持事宜的人,實在是沒有辦法,孝子這活只能交給四妮來做。
四妮還不懂嬸嬸嬢嬢們都說她爹沒了是什么意思,應該是到了冬天就會回來吧。就像她糖罐子里的糖,快入夏的時候,差不多都沒了,到了冬天,那小罐子拿在手里,輕輕一晃,又是叮呤咣啷的響聲悅耳,一罐子的糖塊又回來了。
四妮雖然年紀小,但是看人臉色的功力頗深,她看別人跪下哭,她跪在那里就跟著哭,甚至比別人哭的更傷心。村里有上了年紀的阿婆,看到了,一個個感動到心疼,一個勁兒把四妮抱在懷里夸她懂事、孝順。
云岫到了晚上天黑的時候,已經緩來過來勁兒了。
她爹沒了,二娘又下不得床,大姐、二姐這會子也指望不上,家里頭里里外外還有一大堆事情都指著她來安排處理,這個時候誰倒下來她也得站住了。
擦了擦眼淚,在村長的幫襯下,迎來送往的,云岫倒也安排的妥當。
白天的時候云岫腦子還有些糊涂,到了晚上大家伙都三三兩兩的回家了,小風一吹,腦袋也清醒了。
顧六遞了溫水過來:“喝一口吧,你跑前跑后的一天了。”小姑娘一天里就突然長大了,之前嬌嬌弱弱的一個小丫頭,今天打中午起就腳不沾地的忙了一天,這會子也不見喊累,剛才分明瞧見她站著的身子都晃了。
云岫接過水來,一飲而盡,渾渾噩噩的下午,她腦子一直都是混沌的,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按照村長說的,讓喊人就喊人,見了奔喪來的就跪在地上給人家磕一個,謝謝人家大老遠的過來替她爹哭靈。
是的,她爹死了,打今天起她就是家里的大人了,以后養家的職責,算她一份,她還有大姐要照顧,四妹要撫養成人,還有二娘肚子里那個,也是她連著骨血的親人。
想到這里,云岫迷茫的望著顧六問道:“爺,我從今兒起就不再是孩子了,對吧。”
顧六抿著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搖頭告訴她不是,但是她家這一攤子日后都得她來照顧了,騙人的話,他自己都不信。
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柔聲道:“我們云岫長大了,也堅強了,不過在我這老年人面前,你永遠都是個小屁孩兒,我要是成親早一些的話……”
他的話把云岫也逗樂了,這人總是這樣,明明很正經的事,總是說著說著就不正經了。
說了兩句話,云岫想著到井邊打水洗把臉,冷水過一遍腦子也能清醒一些,沒成想洗完臉,卻聽到二娘房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院子里人多,聽得不真著,湊著燈影看過去,那人頭上有梳在頭頂的發髻,倒不像是個女人。
云岫心里不禁疑惑起來,二娘是家里獨女,自己也見過她們家的同輩姨舅,并沒有堂表兄弟什么的,來的親戚也是族里幾個上了年紀的長輩們,不久前自己親自送出大門的,這人作何緣故大晚上到二娘閨房里去?
“云岫!快來,你宋九叔要回去了,你來送送……”村長在門外喊道。
離得遠的親戚吃了流水席要回家的時候,本家得來人要來送到門外,這是蘇莊村的規矩。
聽老人們說白事上若是本家失了規矩,死者入葬了也不得安寧,這可是個大事,云岫在衣服上胡亂擦了擦手,便匆匆到門外去送宋九叔。
直到天黑透的時候,客人們都走的七七八八了,村長他們也都回去了,云岫這才有功夫坐下來喘口氣。
四妮已經在靈堂哭的累到,穿著一身喪服,白色的角帽扣住了大半張臉,歪在趙嬸娘懷里睡著了,小丫頭還小跪了一天早就體力不支了,這會子客人走了多半,才敢偷偷躲著瞇一下。
云岫她們家還沒搬到半山腰的時候,跟趙嬸娘家是鄰居,那個時候云岫她娘還活著,兩家人關系走得近,云岫她娘針線活好,趙嬸娘總是抱著做針線活的筐子來學藝。
風和日麗的下午,知了在樹上吵著炫耀自己的本事,村上靜寂的空無,找嬸娘跟她娘姐倆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樹下,一人抱著一個繡片,腳邊放著針線筐,一旁的小床里四妮在涼陰處睡得香甜,家里的大黃狗都知道安靜,閉著眼睛趴在爪子上睡覺。
云岫每每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就笑的眼睛彎彎,父母恩愛,一家和睦,雖然窮一些,但只要一家子過得開心,日子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有時候云大妮地里干活回來得早,也會搬著小板凳坐在跟前跟著娘學怎么繡花。
那些童年的回憶,這么多年過去了,一直還是云岫心底最美好的場景。
正因之前的交情,所以趙嬸娘對云岫她們姐妹幾個,也是打心底里疼愛的。
木匠家這幾個孩子傷的傷,小的小,二妮年紀尚可,卻是個沒主心骨的,只有云岫有些主意,還是個在外面給人做工的,以后的日子,四妮跟著繼母,不知道要怎么過。
木匠新娶進來這個媳婦,要是愿意帶著幾個孩子熬些年再改嫁還好,若是肚子里的一落地她就走了,不管帶不帶自己生的那個,云岫她們姐妹四個,無父無母的日后說媒,婆家都要低瞧一眼的,更何況大妮那情況,日子難過啊。
不知道她的老妹妹若是地下有知,瞧見幾個孩子如今這般境地,心里作何感受。
這年頭,好人難有好福報啊。
“嬸娘,我來吧”云岫伸手要接過睡著的四妮,卻被趙嬸娘拒絕了:“沒事,小孩子輕得很,我抱著就成了。云岫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一會,喘口氣,晚上還要守夜呢。”
蘇莊村這邊的規矩是,晚上得有孝子守夜,第二天公雞一打鳴,孝子就要頭一個坐在那里開始哭靈,哭的越響亡者的福報越大。云岫想想也是,就到一旁找了個椅子坐下歇歇腳。
顧六白天留下來給云岫幫忙照顧一些家里的男賓,忙完天已經黑下來了,也就沒再回去。這會子見云岫閑下來了,顧六便湊了過來,將腳放在高一些的花壇上,問道:“累了吧。”
他一個大男人這么忙一天都有些吃不消了,更何況她一小姑娘呢,雖說平日里伶牙俐齒的,但這會兒哪還有以往的凌厲勁兒。滿眼的疲憊,臉上寫滿了難過和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