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陳建國就領著一家人往山里走。
剛到半山腰,劉家兄弟就帶著人堵在路口。劉老大叼著煙說:“建國啊,這山隊里包給我們了。想采蘑菇?得交個資源費?!?
“什么費?”陳建國停下腳步。
“就采一斤蘑菇交三毛錢,不過分吧?”劉老大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陳大山氣得往前站了一步:“這山是集體的,你們憑什么收錢?”
“憑這個。”劉老二從懷里掏出張紙展開,“瞅見沒?生產隊的紅章。這山我們包了三年,里面的東西我們說了算?!?
陳建國掃了一眼,確實是生產隊的公章。
“張富貴批的?”
“張隊長批的?!眲⒗洗笮ξ卣f,“他說這山得給集體創收。我們每年交隊里一百塊錢,你們想采蘑菇,就得給我們交錢?!?
王秀英聲音都抖了:“一斤三毛……我們還掙什么錢???”
“那你們想辦法唄?!眲⒗洗笮Φ酶舐暳?,“要么交錢,要么別來。”
陳建國轉過身就往回走。
“建國,咱就這么走了?”陳大山跟上來說。
“不走能咋辦?合同是真的,章也是真的。”陳建國頭也不回,“硬闖的話,他們真敢動手。”
“那十斤蘑菇……”
“換個地方采。”
回到家,陳建國直接去了趙瘸子家。
趙小海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見他就跑過來:“建國哥!”
“小海,把你姐和村里其他孩子都叫上。”陳建國從兜里掏出五塊錢,“今天上山采蘑菇,一斤鮮的一毛 二,采完就結錢?!?
“一毛 二?”趙小海眼睛亮了,“上次不是一毛嗎?”
“今天加錢??烊ソ腥?,咱們現在就上山?!?
半個鐘頭后,七八個孩子聚在陳家大院里。大的十四五歲,小的才十歲出頭,都是村里條件不好的孩子。
陳建國把孩子們分成三組,每組發了個籃子和一把柴刀。
“都聽好了,”他語氣很嚴肅,“只采松茸、牛肝菌、雞油菌。那些紅的、花的蘑菇,碰都不能碰。誰要是采了毒蘑菇,一分錢沒有,還得賠醫藥費。”
孩子們使勁點頭。
“小海帶第一組去北崖,小梅帶第二組去西坡,我帶第三組去后山。”陳建國說,“太陽下山前必須回來?!?
隊伍分頭出發了。
后山路不好走,陳建國帶著三個孩子一邊走一邊教他們認蘑菇,還得留心著周圍,他得防著劉家兄弟跟過來。
下午三點多,三組人陸續回來了。
趙小海那組采了十二斤,趙小梅那組采了九斤,陳建國這組采了八斤。加起來二十九斤,離三十斤還差一斤。
“夠了,曬干了能出十斤。”陳建國邊說邊掏錢。
他按說好的價格給孩子們發錢,一斤鮮的一 毛 二,二十九斤就是三塊四毛八。孩子們拿著錢,一個個高興得不得了。
“明天還來嗎?”一個小點的孩子問。
“來?!标惤▏f,“但今天的事誰也不能往外說。誰說出去,明天就沒他份了?!?
孩子們連忙保證不說。
接下來是烘蘑菇。
王秀英已經把土炕燒上了。陳建國和孩子們一起把蘑菇挑揀好,壞的扔掉,好的鋪在炕上??粶卣线m,蘑菇鋪得薄薄一層。
“建國,這得烘多久?”王秀英問。
“得一晚上,明天早上才能干透?!?
“那王副主任那邊……”
“來得及?!?
晚上陳建國守在炕邊,隔兩小時翻一次蘑菇。陳大山蹲在門檻上抽煙,一根接一根。
“爹,您去睡吧?!标惤▏f。
“睡不著?!标惔笊酵铝丝跓煟皬埜毁F那邊,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可萬一王副主任靠不住……”
“那也得賭一把?!标惤▏⒐剑皬埜毁F都把咱逼到絕路了,不賭就沒活路?!?
陳大山沉默了好一會兒,把煙頭踩滅了:“行,爹陪你賭。”
凌晨四點鐘,蘑菇烘好了。
十斤干蘑菇,松茸黃澄澄的,牛肝菌顏色深些,雞油菌淡黃色,在煤油燈下泛著油潤的光澤。
陳建國把蘑菇裝進麻袋,換了身干凈衣裳,揣上昨天劉主任給的五塊二毛八——這是他的本錢。
出門時,雞叫了第二遍。
供銷社后門在一條小巷里,巷口的路燈壞了,一閃一閃的。
陳建國到的時候,老 鬼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貨呢?”
陳建國打開麻袋。老 鬼抓了一把仔細看了看,又湊近聞了聞,點點頭:“品相不錯。王副主任在屋里等著呢?!?
他推開后門。
屋里只亮著一盞臺燈。王副主任坐在辦公桌后面,手里端著茶杯。
“來了?”
“來了?!标惤▏崖榇旁谧郎?,“十斤貨,您過目?!?
王副主任沒看貨,而是盯著陳建國看了好一會兒。
“年輕人,”他說,“知道我為什么見你嗎?”
“因為我需要您幫忙,您也需要我供貨?!?
王副主任笑了:“具體說說。”
“我需要您保住我家的工分和自留地。您需要我供貨,穩住招待所這條線,壓李德才一頭?!?
“聰明。”王副主任點點頭,“但光聰明不夠,還得有膽量?!?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推過來:“這是對賭協議。我保你全家工分,自留地的事我幫你擺平。但你要保證每個月供三百斤干蘑菇,都得像今天這個品質?!?
“三百斤?”陳建國心里算了一下,“一天十斤?”
“對。能做到嗎?”
陳建國腦子里飛快地盤算:一天十斤干的,得要三十斤鮮的。靠自家人加上趙小海那些孩子,勉強能行。但風險不小。
“能做到?!彼f。
“好?!蓖醺敝魅伟压P遞過來,“簽了字,協議就生效?!?
陳建國接過筆,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還有件事?!蓖醺敝魅问掌饏f議,“張富貴要調走了?!?
陳建國一愣。
“縣里在查他?!蓖醺敝魅螇旱吐曇?,“他這些年貪了不少,光收管理費就夠判十年了。紀委已經立案,很快就要動手。”
“那李德才……”
“李德才跑不了?!蓖醺敝魅卫湫Γ八麄兪且粭l船上的人?!?
正說著,門外突然傳來吵鬧聲。
“讓我進去!我知道王建國在里面!”
是李德才的聲音。
老 鬼趕緊去關門,可門已經被撞開了。李德才帶著兩個穿藍布褂的人沖進來,后面還跟著劉家兄弟。
“王副主任,”李德才臉色鐵青,“有人舉報你私下收購農產品,違反供銷社規定。這些貨我們要扣下檢驗。”
他指著桌上的麻袋。
王副主任站起身:“李科長,你有搜查令嗎?”
“這是市管會的同志?!崩畹虏胖钢砗髢扇耍八麄冇袡鄼z查任何可疑貨物?!?
其中一個藍布褂掏出個紅皮本子,上面印著“市場管理檢查證”。翻開內頁,左邊是照片,右邊蓋著鋼印。
“看清楚,這是我們的證件?!彼{布褂說,“現在懷疑這批貨物來路不正,必須扣留檢驗。”
陳建國心里一緊。
他知道這是李德才的最后一招。貨要是被扣了,就算檢驗沒問題,也得拖上好幾天。招待所那邊供不上貨,王副主任就失約,對賭協議也就作廢了。
“貨是我收的?!蓖醺敝魅握f,“手續齊全,有什么問題?”
“問題大了?!崩畹虏爬湫?,“供銷社收購農產品必須走正規渠道。你私下收就是違規。這些貨必須扣下?!?
他伸手就要抓麻袋。
陳建國突然開口:“李科長,這貨不是王副主任收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是誰收的?”
“是我?!标惤▏鴱膽牙锾统鰟⒅魅谓o的條子,“這是招待所劉主任打的條子,貨是賣給招待所的。招待所采購農產品,不用通過供銷社渠道吧?”
他把條子遞過去。
李德才接過條子一看,臉色就變了。
條子是真的,簽名是真的,日期就是昨天。
“你……”他瞪著陳建國。
“李科長,”王副主任笑了,“招待所采購,我們供銷社管不著吧?還是說,你覺得市管會能管到招待所頭上?”
兩個市管會的人互相看了看,沒說話。
李德才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盯著陳建國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
“行,你有種?!彼褩l子扔回桌上,“但這事沒完。張隊長不會放過你的。”
“張富貴?”王副主任慢悠悠地說,“他自身難保了?!?
李德才一愣。
“紀委已經找他談話了?!蓖醺敝魅巫抡f,“你最好想想怎么跟他撇清關系。”
李德才臉都白了。
他帶著人走了,劉家兄弟也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屋里安靜下來。
王副主任看著陳建國:“剛才為什么幫我?”
“我不是幫您,我是幫我自己?!?
“聰明?!蓖醺敝魅螐某閷侠镉帜贸鲆粡埣?,“這個你看看?!?
陳建國接過來,上面列了一串名字。第一個就是劉老大,后面還有七八個人。
“這是……”
“這些年給張富貴交過管理費的人。”王副主任說,“紀委需要證人。你敢作證嗎?”
陳建國盯著那些名字。
作證就意味著徹底站隊,意味著和張富貴、李德才、劉家兄弟結仇。不作證的話,王副主任未必會再保他。
“我作證?!彼f。
“為什么?”
“因為張富貴要逼死我全家?!标惤▏鸭堈酆么нM懷里,“我不想死,就只能讓他先倒臺。”
王副主任看著他,很久沒說話。
“行?!彼K于說,“明天早上紀委的人會找你。你知道該怎么說?!?
陳建國點點頭。
他拎起麻袋走出供銷社后門。
天已經蒙蒙亮了。
老鬼在外面等著,遞給他一根煙:“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先把貨送到招待所,然后回家睡覺?!?
“睡覺?”老 鬼笑了,“你睡得著嗎?”
“睡不著也得睡?!标惤▏c上煙,“明天還有硬仗要打?!?
他拎著麻袋往招待所走。
晨光里,縣城的街道漸漸清晰起來。早起的人們開始忙碌,自行車鈴聲此起彼伏。
陳建國走在人群中,摸了摸懷里的那份名單。
紙很輕,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算是正式卷進這場權力的游戲里了。
要么贏,要么輸。
沒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