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一轉,地點變換成了金絲楠宮殿,里面的人無一不是衣著華美,巍冠博帶。為首的男人不過二十歲左右,還是一副瘦弱少年模樣。他端坐在龍椅之上,其余人卑躬屈膝,不敢直視。惟獨除了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孩童。
“他就是傳說中落入凡間的肉骨仙胎?”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但卻夾雜著一絲氣喘不勻的氣息,臉色蒼白憔悴,眼睛混沌一片。
“是的,他就是出生在流沙村的砂櫟,藤國師說的那些天降祥瑞的征兆都一一應驗了,剛好這個孩子也是六歲……”
龍椅之上的少年眼中露出興奮地色彩,情緒激動起來,甚至忍不住穿了好幾口粗氣,才緩過來。
“那個計劃終于可以開始了,一切按照國師的要求安排下去。”
唐三清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是砂櫟,她印象中溫柔陽光,嘴角總是掛著暖陽般的笑容,可砂櫟不是烏斯藏國的人啊……
唐三清忽然發(fā)現,砂櫟的出現是在進入烏斯藏國的皇宮之后,在此之前,她并沒有見過砂櫟。
漸漸地,他們的聲音小了,人影也變得虛幻起來,畫面像湖面似的蕩起波紋,漣漪一圈又一圈擴大……
當唐三清的視線再次變得清晰時,眼前的地點轉換成了一條混沌渾黃的河流。
河邊位列著一排排穿著皇家侍衛(wèi)服飾的士兵們,為首的男人還是當初坐在龍椅上的男人。
似乎僅僅是隔了數日,他的樣子變得更加憔悴不堪,寬大的朝服在他的身上空蕩蕩的,他揮了揮手,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腕。
下一秒,立刻便有官員上前來,恭敬地彎腰站在一旁。
“那孩子怎么樣了?”男人的視線放在洶涌澎湃的河面上,一浪又一浪打在沙灘上,卷來一地的黃沙。
“下面的人匯報說,砂櫟那孩子在水底還活著,還長出了傳說中鮫人才有的鰓,在水底呼吸自如。只是我們派去的人只能淺水區(qū)遠遠地觀察著,一靠近河中心,水性再好的人也無法再上岸了……”
“砂櫟……這名字一點也不符合我們皇室的風格,以后他的名號就定為沙湛,是替我們?yōu)跛共貒休d災禍的容器,也是擋災避禍的替身,我們的國家終于要走向興盛了。”少年的臉上露出貪婪的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竟顯得扭曲丑陋。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眾人跪地,異口同聲地說道。
唐三清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臟不停地戰(zhàn)栗著,砂櫟就是沙湛……
那個像陽光一樣美好,總是治愈著周圍人的他,竟然就是沙湛,她一直想接近的沙湛,她一直想降服的沙湛。
此刻,享受著萬臣臣服的少年,就是雅姐口中說過的,年僅十九歲就駕崩的前任皇帝烏啟年。
似乎沙湛的血液流入她的眼睛,使得她竟然看見了他過往的記憶。
為什么一切都和她想象當中的不一樣?
不,她想象的是什么?沙湛是個虛與委蛇,表里不一的人嗎?
從始至終,她沒有見過真正的沙湛,一切都是她的猜測,她靠著猜測和想象編制了一個自己信以為真的真相。
可真正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唐三清越來越迷茫了。
她的視線和眾人一樣放在翻滾沸騰的河面上,一浪又接著一浪,浪花濺起能到達幾米高。
突然,一只飛鳥經過,被浪打中,瞬間便沉入水底,不見蹤影,白色的羽毛打著卷兒落在水面上,徑直的沉了下去。
這條流沙河果然和筑鈺說的一樣,八百里流沙界,三千弱水深,在這條流沙河里,任何東西都浮不起來。
在這樣的河底里,砂櫟就這樣被拋棄,被囚禁,被利用……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孩童啊,就算他是落入凡塵的肉骨仙胎,就能被如此殘酷惡劣的對待著嗎?
唐三清不敢想象,她一直望著流沙河,空間陡然扭曲起來,一陣頭暈眼花之后,她竟然處在波詭云譎的河水中。
對于虛無的她來說,在水里和陸地上沒有任何區(qū)別,她抬頭望去,上面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從水中望向天空,竟如此的美麗斑駁。
向下看去,下面是深不見底的一片漆黑,唐三清突然發(fā)現,在這片望不見盡頭的河水中,竟然沒有一條活物。
沒有水生植物,沒有魚兒蝦蟹,沒有任何……
在這樣的河水中,砂櫟現在會怎樣呢?
她著急四處找著,突然發(fā)現,在河岸上波浪滔天雖然可怕,但是還是安全的,可河水中,竟然到處都暗藏著無數的漩渦。
那漩渦就像一個個黑洞,突兀地出現在身邊,又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她不知道如果被攪進漩渦中,最終會到哪里去呢?
偌大的河水中,想找到一個小小的孩童是多么的艱難,如果說上淺水區(qū)還能視物,那么在深水區(qū)將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她發(fā)現周圍已經出現了許多可怖的鬼魅的身影。
它們會嚎叫,會哭泣,會狂笑,會發(fā)瘋……
沒有形態(tài),又有百般形態(tài),有些或許是千百年來喪生于流沙河中的生靈的靈魂,有些或許是從遠古時期便存在的妖魔邪物。
她能看得見它們,看得見它們青面獠牙的模樣,面目猙獰,魑魅魍魎,百鬼夜行。
有時它們會一個個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相互吞噬,有時成群結隊出入,形成氣勢磅礴的波浪,浪花打得越高,它們越興奮。
唐三清不停地向下游去,越往下,鬼魅的身影越密集,她的四肢膽怯到打顫發(fā)抖。
每每有幽魂經過,她都屏住呼吸,怕到幾乎昏厥。
可是,她沒辦法放棄,因為他是砂櫟,他也是沙湛。
越往下沉,越心涼……
最終,她在成百上千只鬼魅的重圍下,終于看見砂櫟在其中露出一片發(fā)灰的衣擺,隨著水波,蕩在河底,搖擺不定,就像他漂泊無依的命運。
當她還在六歲時,過著眾人簇擁,金衣玉食的生活,而砂櫟卻要經歷著這樣地獄般的生活。
這里早已不是人間,這里分明就是十八層煉獄,究竟這個年僅六歲的孩童,前世和今生做了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才要經受著這樣的對待。
唐三清沖進包圍圈內,當那些鬼魅穿過她的身體時,帶來的是極致的冷和麻痹,說不出的惡心和痛苦幾乎要將她湮滅。
她尚且這樣,那六歲的砂櫟呢?
終于,她來到了他的身邊,唐三清捂住嘴巴,淚水肆意地落下,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
那是比他瘦小的手臂更要粗壯的寒冰鐵鏈,一頭是牢牢地纏繞在他纖細的身體上,一頭纏繞在刻有復雜繁瑣的咒印的巨大鐵鎖上,鐵鎖幾乎有半個成人大小,而這樣的鐵鎖共有十二把,分別遍布在十二星宿的方位上。
這只是一個孩子,不是窮兇極惡的妖魔,為什么要用如此的方陣來將他封印在河底。
砂櫟的身上到處都是傷口,新舊傷不斷,衣服破敗成一縷縷搭在身上。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皮膚是原本的模樣,明明是嬌嫩的孩子,他的皮膚比耄耋老人的皮膚還要皺巴巴,不忍直視。
厲害一點的鬼魅就在吸食著砂櫟傷口處流出的鮮血,弱一點的鬼魅就在靠近他的時候,被他的傷口吸入進去,不見蹤影。
但砂櫟的表情就會變得更加猙獰,似乎忍受著極大地痛苦。有些狡猾多端的鬼魅,順著他的七竅,鉆進他的身體里。
四處游走,把他的腦海,內臟,四肢……攪和到痛不欲生。
痛到暈過去,卻又會醒來,醒來后接著是無盡的折磨,一切就像是沒有盡頭的輪回。
一切的意義就是為了折磨他,想死卻死不掉,想活卻沒有希望。
唐三清留著淚,看著他受著這樣的折磨,如果絕望有盡頭,盡頭的那端一定就是希望。
砂櫟的眼睛從他被拋棄的那一刻開始便再也沒有了光亮,因為他的人生從此就只剩下了黑暗,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痛苦。
唐三清始終陪在他的身邊,在這里沒有白天與黑夜之分,因為這里既是地獄。
她和他一起經歷著被穿心、被剔骨、被剝皮……可她所承受的大概連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她曾以為世間非黑即白,有善有惡,有因有果……
可是一切哪里能夠分得如此清楚,沙湛就是砂櫟,他是黑還是白,是善還是惡,是一切的因還是果?
唐三清無從得知,她只知道,沒有人天生就要經受如此大的痛苦,即使犯了再大的過錯,上天也不應該降臨如此神罰。
可,上天也會出錯嗎?
就這樣,她也不記得待了多久,因為魑魅魍魎總會在周圍瘋狂嚎叫,一點點剔除人性在這里出現的可能性,它們喜歡就像挑斷一根根筋一樣剝離他的理智,可她從沒想過離開。
這一切,唐三清都在感同身受著,直到,某一時刻……
“你是神明嗎?是來帶我走的嗎?”
砂櫟的聲音傳來,那是在一片黑暗第一次出現除鬼魅以外的聲音。因為就算再痛苦,他也從未發(fā)出過一聲痛呼。舌頭咬斷了,會重新長出來,嘴巴咬爛了,傷口會痊愈……
這是唐三清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比指甲刮在墻壁上發(fā)出的聲音還要刺耳沙啞。
但她想起,這句話,曾經有另一個人也說過。
那人的眼睛烏黑幽深如同夜幕一般,美麗至極,像絕美的花兒在臨近凋謝前,用盡生命綻放的美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燃燒著生命。
那個人他說,他沒有名字……
唐三清記得當時,她這樣回答道:“怎么會沒有名字呢?每個人都會有名字的,代表著獨一無二的存在……”
無名會是他嗎?
那個戴著面具的少年,絕望地眼神和這個六歲孩童的眼神如出一轍,他們的影子似乎在此刻重疊在一起,唐三清發(fā)現自己從進入烏斯藏國以來似乎就在做著一場連環(huán)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