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荷不曾想安素會從中作梗,也不知她是瞧見了手上的動作,還是只無意而為之。但眼下身邊多了個人,金針是萬不可繼續(xù)往下扎了。松荷抬頭望了一眼太后,蹙眉搖了下頭,這一幕也被身旁的安素瞧在了眼里。
“成蛟,把她們倆帶下去安置。”太后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高毅,你實在是太讓哀家失望了,念在你早年間對哀家有過救命之恩的份上,就免了你的責(zé)罰,只削去長樂宮副總管之職,同她們一樣做個普通宮人罷了。”
此話讓高毅如遭雷擊,他看著這些剛剛還被他肆意鞭打的宮女們,她們的身上還殘留著血污,看上去狼狽的很。而太后竟削去了他的職銜,讓他和這些人一樣,這于他而言,分明是奇恥大辱。
“太后,奴才對您忠心耿耿,您不能這樣對奴才啊!”高毅顧不得手上的塵泥,緊緊抓住太后的裙角,“奴才只是想幫您管教宮人,奴才絕無僭越之意啊!”
“好了,有錯當(dāng)罰,正因你跟隨哀家多年,哀家更不能徇私枉法。你且下去休息吧!別再惹出事端來,也不許私下去找這兩個丫頭泄憤。”太后厭煩的扯了扯裙擺,沖著院子里的所有人道,“你們都聽好了,在長樂宮的一言一行都是要守著規(guī)矩的,若是有人再犯,哀家必當(dāng)重罰。高毅,你也聽好了,若是再像這般肆意傷人,哀家定不會輕饒了你。”
“諾。”高毅自知再求饒也無用,只能先擔(dān)了這罪責(zé)。只是他實在不曾預(yù)料到,明面上偏著他的太后,正一步步給他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他只一不小心,就踏進了一條死路之中。
眾人皆各自散去,安素也在成蛟的幫助下,將暈過去的周梅紅抬進了她的住所。她傷的不算太重,只是嬌嫩女兒家的肌膚,被鞭子抽了那幾下,到底是留下了幾條猙獰的血痕。
安素打了水來幫她將血污擦洗干凈,又把成蛟好心拿來的傷藥給她用了些,便要回自己的房間。雖說受了傷,也畢竟不是主子,能涂些傷藥清洗一下,已經(jīng)是難得的福氣了。
成蛟倒是仗義,今日同她們第一回謀面,便給了好些幫助,說來也是難得。身處這深宮之中,偶得一些小恩小惠,便覺著是莫大的情義了。也不知是真情可嘆,還是深宮可悲。
“上官姑娘的房間就在這里。”成蛟領(lǐng)著安素饒了兩三個轉(zhuǎn)角,才將她領(lǐng)到了房間。
安素原本以為,她和周梅紅一同初入長樂宮,自然是要住在一處的。但眼下看來并非如此,許是長樂宮有長樂宮的規(guī)矩,她初來乍到,也不便過問。只是這房間比起周梅紅那間要大了許多,也更華麗些,安素便覺心中不安。
方才在周梅紅的房間,安素便覺著這地方似乎過于破舊了。太后宮中,即使是普通宮人所住的房屋,都應(yīng)當(dāng)比其他地方好些,就算好不了多少,也不該像未經(jīng)收拾的柴房一般。方才惦記著她的傷,并未太過注意房間里的樣式,現(xiàn)下到了自己的房間,便是高下立見了。
“成侍從,奴婢方才和太后說要照顧周梅紅,若是住的太遠(yuǎn),便有些不方便了。”安素只如閑聊一般說出這句話。
成蛟果然主動解釋道:“咱們長樂宮與別宮不同,雖大多是跟在太后身邊多年的老人,但一切的吃住待遇都不按年歲資歷,而是按照是否對太后有用來決定的。”
“這規(guī)矩倒是新鮮。”安素覺著不錯,以人的年歲作為判定高下的標(biāo)準(zhǔn),的確是過于膚淺了。
“太后喜歡有用處的人。那位周姑娘一來便被鞭打,連自保能力也無,能住上那樣的屋子已是太后仁厚了。而上官姑娘你卻安然無恙,還能出手教訓(xùn)那高毅,自然能受到更好的對待。”成蛟有意提點安素道,“在長樂宮做事,若想留的長久,就必然得學(xué)會少說少看,清楚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不過,若是姑娘有上進之心,偶爾如今日這般鋌而走險也是可行的。”
難怪人人都說,在宮里待久了就成了人精,安素的心思在成蛟面前倒是無處遁形了。在這長樂宮中,多的是在宮里待了幾十年的宮人,安素似乎有些明白,為何以往那些送過來的新人,都未能在長樂宮里留的長久了。
“多謝成侍從提點,奴婢感激不盡。”安素是由衷的說出這句話。
“咱家同那高毅一樣,也是長樂宮的副總管,可別再叫錯了。”成蛟倒是不以為意,只是笑著糾正她,但話一說完意識到不對,又補充道,“哦,咱家忘了,高毅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長樂宮的副總管了。”
安素聽得他的語氣平常,并無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偏偏又連一絲惋惜也沒有,仿佛在說著一個陌生人的生平一般。可到底那高毅,也是和他一同當(dāng)差了好些年的同僚,如今他算是落難,竟無法牽動成蛟一絲一毫的喜怒哀樂,深宮涼薄竟已至此了。
“奴婢記住了,成副總管慢走。”盡管心中思緒萬千,安素還是笑著把成蛟送出了門。
初來長樂宮的頭一個晚上,安素還如剛進宮女所一般睡不著,約莫是換了個地方,心境便大不相同了。她趴在窗戶邊仰望天空,偏偏今晚霧氣濃厚,連一丁點的月光星光都瞧不見。安素失望的關(guān)上窗子,只愿自己此后的命途,不至于像這霧氣騰騰的夜晚一樣。
次日也是學(xué)習(xí)規(guī)矩,在宮女所時學(xué)的是后宮里的規(guī)矩,分配到各宮主子處,學(xué)的便是主子們定下的規(guī)矩了。長樂宮的規(guī)矩不多,都是極其實用的,相處的宮人們也是長久待在宮中的老人,明面上都對新人很是照顧。這一天下來,安素倒還適應(yīng)的很。
只是到了夜晚,安素正要去瞧瞧臥床了一天的周梅紅,一踏出房門卻瞧見了等候在此的成蛟。
“上官姑娘,太后讓你過去一趟。”
“太后現(xiàn)在要見我?”安素本以為經(jīng)過昨天那件事,太后一定會單獨召見她,但今日卻整整一日沒有動靜,她便覺是自己胡亂揣測了。沒想到到現(xiàn)在,竟真的等到了太后的召見。
“沒錯,趕緊把東西放下,跟咱家走一趟吧!”成蛟的目光幾不可見的朝周梅紅的房間瞟了一眼,對安素催促的很緊。
“諾。”既然是太后的召見,自然是馬虎不得的,安素應(yīng)了一聲,便跟著成蛟去了太后的寢殿。
他們一路上穿過大院小院,再繞過兩座偏殿,才到達了太后的寢殿。寢殿門口還有一個小院子,里面圍了一圈作為花圃。安素透過成蛟手中燈籠的光芒細(xì)看,其中竟全是大片大片的玫瑰花。花開的倒是不算太艷麗,只是那蜿蜒而上的刺藤猙獰遍布,竟給人一種不寒而栗之感。
“那是太后極其珍愛的花兒,平常總叫人好生護著,不許傷了一分一毫呢!”成蛟在身后解釋了一句,復(fù)而又催促道,“快別看了,太后等著見呢!”
安素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不舍的看了一眼那花圃,才提著裙擺走上臺階,進了太后的寢殿。寢殿里燭火透亮,比起外邊的黑暗,簡直處在兩個世界。安素粗略掃視了一眼殿里的環(huán)境,便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禮。
“太后娘娘長樂無極。”
“來的還挺快。”太后朝她抬了抬手,“起來說話。”
“謝太后。”安素盡管站了起來,但面對這個皇宮里最尊貴的女人,還是感覺到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這是她在面對許美人,娥眉夫人,皇后,甚至皇上時都從未有過的感覺。
“在長樂宮住著習(xí)慣嗎?”太后溫柔的看著安素,仿佛一位望著孫女的慈祥老人,但安素卻沒來由的背脊發(fā)涼,直覺寒意陣陣襲來。
“能來長樂宮伺候,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分。”安素尚不知太后脾性,但多說漂亮話總是招人喜歡的。
“確實是福分,哀家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還在田地里勞作著,臉朝黃土背朝天,哪有這么好的福氣在宮中吃好穿好。”太后想到從前,便嘆了口氣。
安素曾聽人說過,先皇劉邦在定都長安以前,如今的太后呂雉便一直追隨著,那樣兵荒馬亂的年代,確實不如她們在宮中安穩(wěn)。太后此時提到年輕時候,必定是感懷當(dāng)年的苦難了。
安素稍一思索:“太后年輕時踏遍山河四海,見識廣博,現(xiàn)下又身居高位,是世上最尊貴之人,如此際遇,是奴婢萬萬不能比擬的。”
這番話把太后從傷感懷舊的心思重拉了出來,她饒有興味的盯著安素看了片刻,又似故意找茬一般:“你說哀家身居高位,是世上最尊貴之人?那你將皇帝至于何地啊?”
安素心下一怔,手心里冒出了些汗珠,她抿了抿唇,又道:“皇上自是尊貴,但太后是皇上的母后,且深受皇上尊敬,自然擔(dān)得起世上最尊貴之人一說。”
太后愉悅,便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果真與旁人不同,是個聰明的。”
“謝太后夸獎,奴婢只是如實說出心中所想。”安素見太后高興,才暗自松了一口氣。
但下一刻,太后就收斂了笑意:“不過這宮中,多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人,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該管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是最好的打算。”
安素的一顆心又揪了起來,她猜的果然不錯,昨日松荷想要刺入周梅紅頸中的那根金針,便是太后的安排。現(xiàn)在想想,若是昨日倒在那兒的人是自己,或許此刻已經(jīng)是一縷亡魂了。但周梅紅和她同在宮女所相處了近半年,雖相互不喜,也不曾有大的仇怨,安素實在不忍心眼看著她就這樣死去。
“太后,若想除掉高毅,奴婢有更好的辦法。”安素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此話就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若是砸對了地方,便是高山美景,若是砸到了房屋人群,那便是天之大災(zāi)了。安素在賭,也不全是為了周梅紅,而是想盡快讓太后覺得她有留在長樂宮的價值。
“哦?哀家何時說要除掉高毅了?高毅是跟隨哀家多年的奴才,忠心耿耿,哀家用著也順手。只是犯了點小錯而已,罰一罰也就罷了,何須除掉他?你這丫頭,好狠的心思。”太后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要聽安素的后話,她不慌不忙,仿佛在跟她閑聊一般。
這卻著實讓安素犯了難,她昨日分明從太后眼中看到了厭惡,甚至是深深隱藏著的殺意。命松荷暗殺周梅紅,嫁禍給高毅,從而將他鏟除,這難道不是太后最初的計劃嗎?安素不得不懷疑,是否是自己猜錯了,但思來想去,總不覺有誤。
“奴婢的心思狠不狠不要緊,只要是對太后有好處的心思,那便是好心思。奴婢這般想著,便也這般做了,若是做錯什么,還請?zhí)筘?zé)罰。”安素摸不準(zhǔn)太后的意思,只能先表了忠心,再言語上稍微試探一番。
太后稍稍點了點頭,走到安素身邊仔細(xì)瞧著她,只瞧得她心慌無措。
“在這宮里有很多人,主子就那么幾個,多的是奴才。大多數(shù)奴才進宮之時就像你這般年歲,或聰明,或美貌,或是有一技之長。長的漂亮,便想方設(shè)法的爬上龍床,企圖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成高高在上的主子。而聰明的,在各個主子面前周全,東竄西竄的往高枝上爬,在宮里賺得盆滿缽滿,到了年歲便可出宮享受。若是有一技之長,太醫(yī)院,御膳房,舞坊,樂坊......太多地方需要有才能的人了,但不是有才能便有出頭之日,宮里的門門道道多著呢!這些都是有盼頭的奴才,那些一無所有的,若是憨厚老實,便可安安心心的做個粗使丫頭,若是沒那個能力又想著往上爬,便會像那個被你設(shè)計趕出宮的姜清冉一樣,落得個非死即殘的下場。”太后說的多了,便一字一頓的叫安素的名字,“上官安素,哀家說了這么多,你覺得你屬于這些奴才中的哪一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