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芯澄從沒有見過顧少澤如此脆弱一面,詫異同時心下也隨之起伏難平。
他的眼淚滴落在她頸上,在夜風里絲絲沁涼入骨,季芯澄眼眶一熱,也跟著落下淚來。
兩人相擁而泣,不能自己,直到手機上分鐘數(shù)從2跳至1,季芯澄才強忍哽咽,抬頭捧起他的臉強調(diào):“真的沒關(guān)系,不是你的錯,不要覺得抱歉。能跟你一起死,我也覺得很幸福,真的!”
顧少澤摟著她的雙手不愿松開,將額頭抵上她的,數(shù)度失聲,卻也僅有三個字:
“對不起,對不起……”
季芯澄的目光舍不得從他眉眼,指尖推開他的眼淚,唇落在顧少澤垂下來的眼瞼上,接著是他俊挺鼻翼、嘴角,一點一點仿佛要用她的唇將這張臉臨摹到心底……
她很專注,不受倒計時鐘上一分一秒快速跳躍的干擾,顧少澤因此終于平靜下來。
當手機屏幕上顯示時間只余五十秒的時候,兩人的臉分開了些,一起等待死亡降臨的最后一點時間,他們望進彼此眼中,什么也沒有再說。
可似乎什么都說盡了,這一刻,他們眼中心底只有彼此,這便足夠……
三十秒……二十秒……
當最后十秒降臨,季芯澄把手放在小腹上,到底還是貼到他懷里,微笑說:“抱緊我。”
顧少澤依言照做,將她按至心口的位置,真摯而懇切。
閉上眼睛,全然接受死亡最后時刻降臨的兩人,卻沒有等到炸彈引爆,傳入耳里的,是一道匆忙腳步聲,在這樣的靜夜里顯得十分突兀。
抬首循聲望去,兩人不由怔住。
“阿萱?”季芯澄驚詫出聲。
只見商萱一身常服正向他們急步走來,她臉色極其蒼白,有病弱的氣息,更是寒冷和恐懼交織的惶然,見到面前兩人無恙,她松了口氣,對著耳邊的手機沉了聲道:“我現(xiàn)在就跟季芯澄在一起,除非你想我跟他們一起死在你手里。”
顧少澤與季芯澄對視一眼,便知道與商萱通話的正是司乾。
爆炸聲沒有如期響起,是因為商萱給司乾打了這通電話……
早在顧少澤拿到這幢大樓地址時,唐棠便從許默那里得到消息并第一時間轉(zhuǎn)告商萱,事情因商萱而起,唐棠以為商萱應該協(xié)助。而事實上,對這一切的發(fā)生,商萱根本一無所知,但結(jié)合之前司乾的所作所為,商萱不難想像,只是不明白這回司乾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唐棠不客氣地把真相都告訴了商萱,說她現(xiàn)在所用的新藥是由顧家父子提供的骨髓研制而成,而司乾為了逼迫顧少澤捐骨髓將懷孕的季芯澄綁架要挾。
商萱震驚的同時更加茫然,為什么她的病需要用顧家父子的骨髓?
雖然宋杞什么都沒有說,但商萱隱隱約約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換下病號服不顧宋杞阻攔,離開了醫(yī)院。宋杞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獨自一人前往,提出陪她同行,但商萱要他以真相來交換。
宋杞不得不將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也是在宋杞車上短短幾十分鐘里,商萱明白了這件事情又是因自己而起,她聯(lián)系司乾,開始以自己性命要挾,司乾一點也不意外,只道,“這樣的話,我讓他們一家三口去陪你……”
商萱不敢再往那方面想,提出見面,他亦無動于衷,說要先處理完手上的事情。
問不出司乾所在位置,商萱轉(zhuǎn)而說到重新在一起,卻沒有見到想像中司乾或可能有的欣喜,只聞一道蒼涼笑音之后,他道:“小萱,你知道的,這世上沒有后悔藥……”
商萱流著淚結(jié)束通話,她趕到季芯澄所在那幢大樓的時候,還希冀司乾跟他們在一起,她好當面勸他,卻聽樓里出來的幾個便衣警員說:“樓里裝了炸彈,我們已經(jīng)有同事在拆卸,但不一定能成功,你不能進去,在外面等!”
商萱這才明白,司乾所說手上要處理的事是這個意思。
“宋杞,謝謝你!”商萱忽然回過頭去,對身后的宋杞真誠道謝。
宋杞紅著眼眶,知道她這是在道別,懇求她,“……讓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不,你對我的好,我已經(jīng)還不起。下輩子吧,如果真有的話,我下輩子再還你……”
“別這么說阿萱,我也要感謝你。”宋杞哽咽,“我們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沒有時間了,”商萱拭去眼角大顆垂落的淚水,最后看了宋杞一眼,不顧警方阻攔,轉(zhuǎn)身走進大樓。
宋杞目送商萱身影獨自消失在黑暗轉(zhuǎn)角,終于踉蹌著后退數(shù)步,在一旁警務人員的勸解下,退至安全位置。
商萱進了電梯,給司乾打電話,說她已經(jīng)在這幢大樓里。
司乾自然不信,但他很快調(diào)出大樓入口處的監(jiān)控,那是工地施工時裝上的,線路通暢,他看到商萱的身影如她所言出現(xiàn)在屏幕里頭。
她甚至還朝著監(jiān)控看了一眼,那一眼,直抵司乾心底,他一怔,當即將手中平板摔了出去,而后怒不可遏道:“你馬上從這里出去,其他的我們好談!”
如果是五分鐘前,商萱或許會乖乖聽他的,只為安撫他情緒,可眼下,當她知道司乾已經(jīng)失去理智即將引爆炸彈,她就顧及不了那么多了。
“司乾,這些年,你為我做的已經(jīng)夠多,如果今天你真的要因我犯錯,那么這個后果,就讓我來替你承擔!”
“……”她的背景是簡陋電梯吭哧吭哧上行的聲音,司乾當即說不出話來。
為她的輕聲細語,更為她話語中毫無保留對他的袒護。
“小萱,……”
等到司乾再次出聲,商萱已經(jīng)找到季芯澄與顧少澤,在電話里告知他后,就自己掛了電話。
司乾怔怔看著手中安靜下來的手機,回過神來便撥給顧少澤。
顧少澤與季芯澄尚沉浸在商萱突然到來的意外之中,聽到手機鈴聲,才反應過來。是司乾,顧少澤看一眼手機屏幕,又看一眼走近的商萱,接起電話的同時,打開了外放。
“讓小萱聽電話。”司乾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靜,但這只是表象而已,商萱知道。
他不相信商萱真的已經(jīng)在季芯澄身邊,他心里還存有一絲僥幸,于是通過這種方式來確認。
商萱了然地上前一步,對著手機再次出聲勸道:“司乾,不要再錯下去,你現(xiàn)在收手,我們還來得及,”
“來得及?”司乾在那頭反問,聲調(diào)里已明顯有崩散的情緒外泄,“呵,來不及了小萱,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沒有了!”
對司乾近乎絕望的嘶吼,商萱不是不以為然,而是不能理解。
她以為司乾心里若還念著自己,眼下她已得到可期待的治療方案,也表示愿意改善兩人的關(guān)系,這些都是他從前攔住她懇求她的,怎么眼下她主動提出來,他卻像改變了主意一樣?
商萱忽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明白司乾,或者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明白過。
“你現(xiàn)在馬上走!”司乾再次厲聲呵斥商萱離開。
商萱從默然中抬首,依然堅定,“我不會走的。司乾,算我求你,你放過他們,用我的命來換!”
“用你的命換?”司乾凄涼道,“你不是說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嗎?你憑什么拿我的東西跟我談條件?嗯?”
“……”商萱胡亂拭去臉上無助淚水,“你為什么要這樣?你真的想要我們都死在這里嗎?”
季芯澄離開顧少澤身邊,上前一步扶住商萱肩膀給她支撐。
司乾變成如今這樣,是長期的一個過程,他愛商萱,為商萱過去所經(jīng)歷的痛苦日日夜夜感同身受,如今卻因為誤入歧途讓兩個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人如此反目,季芯澄以為,這本質(zhì)上緣于商萱的病,而商萱之所以有如此遭遇,只因那一場車禍……
季芯澄不是什么好攬事的性格,可這件事她十分清楚,世間萬事因果相承,她就是最初那個因。
想到這里,她更加覺得愧對商萱,握住商萱的手,緊了又緊。
司乾的聲音在那頭默了有一會兒才再次響起,他沒有回答商萱的問題,而是徑直自說自話起來,“在這個家里,我從出生那天起就沒有自己的自由,我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是父母家族聯(lián)姻的必要產(chǎn)物,我所有主動被動完成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應該要以家族利益為先!我應該上什么學校,應該做什么事情,與什么人結(jié)交,說什么話甚至有什么想法,我都不能單單為自己做決定!他們設好了框框架架,我只要往里套,一層一層套,就這樣過去一年又一年。我以前幾乎不曾反抗,既然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我也應當盡自己那份責任,至少家族供我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我不是沒良心的,我懂得感恩懂得回報!可是為什么老天還要這樣對我?”
對司乾的自剖與詰問,電話這頭的三人都感到意外,但誰都沒有出聲,等他繼續(xù)往下說。
“我失去她的時候,我根本已經(jīng)活不下去!可這時候,顧少澤你呢?你在聚光燈下宣布繼承顧氏集團!獨立掌握總裁實權(quán)!你跟我哪一點不同?你憑什么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憑什么老天要這么對我!只這么對我?!我遇見商萱,我以為是上天補償,可這些年下來,哪一天是真正補償我?她躺在病床上,我比她更痛!聽到醫(yī)生明確告知她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在墓園里給我們倆都選好了墓地,可顧少澤你居然有孩子了!呵呵!你總是這么順風順水,可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憑什么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你帶你老婆滾,就沒有今天這些破事兒!我已經(jīng)不想跟你們計較,可你偏偏,你偏偏會是她哥!可笑吧?你老婆把她害她這樣,你居然是她哥哥……”
司乾的語無倫次,前后邏輯不通,已足夠說明他沒剩多少理智。
果然他下面的話更是讓幾人面面相覷之后說不出話來。
他道:“所以我綁你老婆過來就是為了讓你們死在一起而已,你當真以為你抽了全身骨髓就能救你老婆孩子?哼,你想太多了顧少澤!我就是想毀了你,你如果不讓商萱走,那最好,你們就一起死在這里吧!”
季芯澄轉(zhuǎn)向顧少澤,對眼下局面,一時也不知怎么辦。
司乾還沒有掛電話,顯然在等,顧少澤冷靜道,“我們會讓她走。”
“五分鐘。”司乾咬牙切齒道,“再給你們五分鐘,走不走我都要引爆炸彈。顧少澤你別耍花樣,想亂來,結(jié)果只會死更多人……”
聽到顧少澤手機里傳來嘟嘟忙音,商萱終于掩面而泣。
原來他只是因為嫉妒,她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自己為什么勸不住他,他已經(jīng)瘋了!
而商萱也更知道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覆頂?shù)慕^望將她淹沒,她顫巍巍蹲下,仿佛連站著的力氣都已失去。
季芯澄原以冷下來的心境這時再度熱淚盈眶,她催促商萱,“阿萱,你快走。”
“我不走,求你們不要讓我走!”商萱徹底失聲痛哭。
任季芯澄怎么勸,商萱就是不肯走,顧少澤在一邊看著兩人,始終沉默。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商萱對他二人道歉,“我早就知道他心理上有點問題,可我不知道會這么嚴重!我以為只要跟他分開,他會冷靜下來,我真的不知道他會變成這樣,我……”
季芯澄亦無聲掉著眼淚,擁住商萱顫抖的肩頭,“阿萱,別說了,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季芯澄看一眼顧少澤,他也看著她,沒有什么表示,她便回頭對強忍哭泣的商萱道,“你的親生父親,就是我公公顧常,少澤是你哥哥,我們都知道這件事,本來想等你的病痊愈之后再告訴你,但眼下似乎必須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