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北麓,渭水之濱。
秋風卷著黃葉,打著旋兒,撲在臉上,帶著一股子泥土的腥氣,直往鼻子里鉆。
公子衍跪在地上,膝蓋早已失去了知覺。
他微微抬起眼皮。
眼前是望不到頭的玄甲洪流,矗立在巨大的陵墓甬道兩側。
兵士們手持長戟,面無表情,像是一尊尊用陶土燒制的俑。
更遠處,是始皇帝那龐大的驪山陵。
封土如山,沉默地壓在大地上,也壓在每一個跪在這里的人心頭。
甬道很深,通往地下那復刻了帝國疆域的幽冥世界。
而他們,即將成為那地下世界的首批居民。
陪葬。
這兩個字,像是蛇信子,舔舐著公子衍的耳膜。
他不是歷史上的公子衍,他的靈魂來自兩千年后,一個名叫李衍的圖書館管理員。
幾天前,他還泡著一杯碧螺春,在故紙堆里翻閱著秦朝的故事,感慨著這些公子王孫的悲慘命運。
可誰能想到,一覺醒來,他就成了他們的一員,而且馬上就要被活埋。
恐懼就像冰水,浸透了他每一寸思緒。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這里!”
李衍身旁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是一位年幼的公主,身子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落葉。
更遠處,一個年紀稍長的公子猛地抬起頭,似乎想喊什么,卻被身旁一名郎官用眼神狠狠逼了回去。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側后方傳來。
李衍眼角的余光瞥見一簇華貴的衣角。
是幾位后宮夫人,在宦官的攙扶下,準備先行進入陵墓。
其中一位,被兩名侍女小心架著,正是趙太后。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像是踩在針尖上,身體佝僂著,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覆蓋著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的眉頭緊鎖著,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機會!
李衍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知道趙太后素有隱疾,史書含糊其辭,野史多言與婦人病有關,纏綿病榻已久。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一場豪賭,賭的是他的命!
就在一名宦官夾著嗓子,準備讓殉葬隊伍起身入陵的瞬間,李衍猛地挺直了身子。
“太后!”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的身上。
兩側的玄甲衛士手中長戟一頓,鋒利的戟尖迅速朝著他的脖頸劃過,押送殉葬隊伍的郎官臉色驟變,手按上了劍柄,厲喝道:“放肆!退下!”
李衍不管不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受驚的趙太后,竹筒倒豆子般把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太后!臣侄觀您面色清白,額沁虛汗,行步滯澀,手按少腹,可是每逢陰雨寒涼,少腹疼痛,如墜冰窟,帶下清稀,畏寒肢冷?”
他一口氣報出的癥狀,讓趙太后原本浮現出怒容的臉,瞬間僵住。
這些深宮隱秘,連侍醫都未必能說得如此確切,這個即將赴死的公子衍,如何得知?
“你…你是如何知曉?”
趙太后的聲音帶著顫抖,呆呆地看著李衍。
押送的郎官見太后有應,一時不敢造次,只能按劍怒視著他。
李衍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候來了,他必須給出一個無法被拒絕的理由。
“回太后,臣侄少時曾得一異人夢授,習得些許岐黃之術,于婦人隱疾一道,略有心得。”
李衍胡謅著,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比較真誠:“太后此癥,乃寒濕凝滯,客于胞宮,尋常湯藥難達病所,臣侄有一法,或可緩解太后之苦,愿獻于太后,以盡孝心!”
幸運的是,穿越前的他,終日與書海為伴。
旁人看來枯燥乏味的工作,對于他來說,卻是一種享受。
他從小記憶力驚人,近乎過目不忘,再加上對雜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在整理舊書區時,那本《赤腳醫生手冊》便成了他打發時間的閑書。
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這本閑書會成為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不等太后開口,李衍一邊在自己身上比劃一邊道:“需用艾灸,取穴關元、氣海、三陰交!”
“以陳年艾絨制成艾柱,隔姜片灸之,借火之力,溫經散寒,扶陽固本!再輔以湯藥內服:吳茱萸、桂枝、當歸、川芎、芍藥、生姜、甘草、半夏……入藥煎服,雙管齊下,可驅宮內寒濕,緩太后沉疴!”
趙太后死死地盯著李衍,眼中光芒不斷閃爍。
雖然仍舊存疑,但她身側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可能是她擺脫折磨的希望。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陵園入口方向傳來。
“且慢。”
人群迅速分開,一位身著素色長衣,頭戴進賢冠的青年在幾名隨從的簇擁下,緩步走來。
青年面容儒雅,眼神清澈,正是長公子扶蘇。
他徑直走到太后身側,躬身一禮,而后轉向始皇帝陵方向,深深一拜。
起身后,他的目光這才落在了李衍的身上。
片刻后,他又看向太后,溫聲道:“太后,十八弟年幼,既通曉醫術,所言或可一試,況父皇以仁孝治天下,若因殉葬而致使太后鳳體欠安,豈非不孝?此子……”
扶蘇頓了頓,將聲音提高了一些。
“或為大秦之祥瑞,未可知也。”
祥瑞二字,迅速在每個人心頭炸響。
李衍只覺得一股熱氣猛地沖上眼眶,腳一軟差點跪下。
總算是活下來了。
可當他抬起頭,看向神色復雜的趙太后以及周圍那些嫉妒的目光時,心瞬間涼了半截。
胡亥會怎么想?
那位歷史上矯詔篡位,將兄弟姐妹屠戮殆盡的秦二世!
還有那位功過三皇、德高五帝的始皇帝……
想要騙過這兩個人,可沒有那么容易。
風再次刮起,卷著沙塵,迷了人眼。
這大秦的天,要變了。
趙太后看了李衍一眼,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在侍女的攙扶下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扶蘇的提議。
“十八弟,起來吧。”
扶蘇走到李衍面前,彎腰伸手,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他的手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李衍借著這股力道站了起來,雙腿卻因為長時間跪地,踉蹌了一下。
“小心。”
扶蘇扶住他的胳膊,聲音溫和:“驚嚇過度了吧?無妨了。”
李衍抬起頭,對上扶蘇那雙帶著悲憫的眼睛,心頭百感交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道:“多謝長兄。”
扶蘇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言,只是對負責監刑的官員吩咐了幾句。
李衍只聽得大體意思是陛下殉葬事宜已畢,余下公子公主,暫回原處安置,聽候發落。
這聽候發落四個字,卻讓眾人松了口氣,至少不用被推進那黑暗的陵墓了。
人群開始騷動,哭泣聲變成了壓抑的抽噎。
李衍被兩名郎官護送著,跟在扶蘇的隊伍后面,離開了驪山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