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十個漢子從黑暗的蘆葦蕩中走出,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臉上帶著長久饑餓留下的菜色。
他們手中的魚叉和木棍,在周圍披堅執銳的士兵面前,顯得那么可笑又可憐。
為首的是一個年紀稍長的漢子,他向前幾步,將其他人護在身后,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努力保持著鎮定。
“軍爺,俺們都是這楚州的百姓。”
“金軍入城那天,俺們正好在河上做活,僥幸躲過一劫。”
他指了指遠處那片沉寂的城廓輪廓。
“城里……俺們也不曉得是啥光景,只聽得慘叫聲幾天幾夜都沒停過。”
“俺們想進去看看家人,又怕被金人給殺了。想走,又舍不得……”
男人的話語里充滿了無助與彷徨,他們就像一群被遺棄在荒野的孩子,在故鄉的邊緣徘徊,進退不得。
只能靠著夜色出來捕些魚蝦果腹,茍延殘喘。
今夜聽到河上有動靜,壯著膽子摸過來,發現是官軍的船隊,那份激動難以言喻,這才跳了出來,想要幫上一把。
老蒯聽著這些話,心里五味雜陳。
他很想告訴他們,他們不是來收復楚州的,他們只是路過,馬上就要離開。
可看著他們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期盼,這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王景龍從后面走了過來,他身上甲胄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沒有看那些百姓,而是直接對老蒯等人下令,但聲音卻足以讓每一個人都聽清。
“洛帥有令,所有閑雜人等,即刻起全部征用,編入隊伍,隨船行動。”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冷硬。
“行動期間,任何人不得擅自脫離船隊,違令者,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
話音落下,那幾十個楚州漢子臉上的喜悅瞬間凝固。
他們不是傻子,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官軍不是來解放楚州的,他們有更重要的任務,而自己這些人,成了不能泄露秘密的“累贅”。
幾個年輕的漢子臉上露出了屈辱和憤怒,手里的木棍都握緊了幾分。
為首的老漢卻一把按住了他們,他看著王景龍,眼神復雜,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軍爺,俺們懂。”
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只要是打金狗,俺們沒二話。”
“俺們這些人,常年在楚州到淮河口這段水路上跑,哪兒有暗礁,哪兒有淺灘,閉著眼睛都摸得清。”
“軍爺們要清河道,俺們能幫忙,能讓船走得更快,更穩。”
王景龍這才正眼看了看他,點了點頭,算是默許。
老蒯的直播視角里,妹妹白樂兮已經完全看傻了。
她剛剛還在吐槽老哥沒日沒夜打游戲,此刻卻像在看一部制作精良的戰爭電影,不,比任何電影都真實。
屏幕里,那些NPC臉上那種從希望到失望,再到認命和決絕的細微變化,是任何影帝都演不出來的。
【白樂兮:哥,他們好可憐啊……】
一條消息彈了出來。
老蒯沒有回復,他現在沒空,也沒有心情。
他只是招呼著調查兵團的玩家,和其他士兵一起將河中綁好的鐵索拉出來,一點一點清理河道中的堵塞。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河岸上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忙碌。
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鐵索在水下碰撞發出的悶響。
老蒯身邊,一個看起來比他還小幾歲的年輕漢子正費力地將一截鐵鏈固定在一塊巨石上。
他皮膚黝黑,手臂上滿是常年勞作留下的肌肉疙瘩。
“兄弟,你家也在城里?”老蒯一邊幫忙,一邊低聲問。
那漢子點了點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俺家住外城,迎遠門進去,往東拐,七家灣巷。”
他報出了一個極為精確的地址,仿佛這樣就能讓他離家更近一些。
“不曉得俺爹娘和婆娘娃兒咋樣了……”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哭腔,卻又強行忍住。
他抬起頭,看著不遠處那片漆黑的城池,眼里重新燃起一絲光。
“不過沒關系,官軍來了,總能回家的。”
“今天回不了,明天,明天回不了,后天……總有那一天的。”
他的話讓周圍幾個楚州漢子的情緒也稍微振作了一些。
是啊,官軍來了,希望就來了。
看著這一幕,老蒯的妹妹白樂兮在屏幕前,也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記住了“家灣巷這個地名。
就在眾人齊心協力,將一塊巨大的沉船木從河道中央拖拽出來的時候。
“吱嘎——”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從不遠處的楚州城墻方向傳來。
那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緊接著,幾點火光在城門樓上亮起,緩緩向下方移動。
金軍的巡邏隊,出來了。
整個河岸上,瞬間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連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冰冷的河水漫過膝蓋,但沒人感覺到寒冷,一股更深的寒意從心底升起,瞬間傳遍全身。
被發現了?
這個念頭,在每個人腦中炸響。
數千人的龐大船隊,就這么靜靜地停泊在離城墻不足四里的河道上。
一旦被那隊金軍哨騎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洛塵的計劃,是奇襲,是奔襲,是在金人反應過來之前,一把尖刀插進他們的心臟。
若是在這里暴露,奇襲就變成了強攻。
先攻楚州,再打盱眙,這中間的時間差,足夠金軍做出一百種應對。
金軍可以在盱眙提前調集援軍,以逸待勞。
到那時,這支孤軍,便是深入虎穴的羔羊,再無生路。
王景龍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肌肉繃緊,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被發現,他們只能在第一時間,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價殲滅這支巡邏隊。
老蒯和身邊的玩家們也都握緊了武器,心臟砰砰狂跳。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幾點越來越近的火光。
就在那隊金軍哨騎即將拐向河岸方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時候。
“噗。”
一聲輕響。
在遠離河岸,靠近楚州城墻的另一側,大約一里半外的蘆葦蕩中,一簇火光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那火光在漆黑的夜里,是如此的醒目。
緊接著,是第二簇,第三簇,第四簇……
四五個火把接連亮起,并且開始晃動,仿佛有人舉著火把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