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餓死
“狄常，以后不許這般莽撞。”青年板著面皮輕斥一句，片刻后試探著捏起了男人掌心余下的那顆藥丹。
那丹丸無論色澤或是藥香，都與他平日所吃的丸劑無甚區(qū)別，墨書禮托著丹藥猶豫良久，到底閉著眼將它吞去了腹中。
苦澀的藥味自他喉嚨里寸寸化開，那藥丸入腹，他向來不剩多少知覺的雙膝登時涌上了一股暖流。
在某種巨力的驅(qū)使下，他近乎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廊上圍欄，繼而又小心扶著廊柱，顫巍巍撐起了身。
雙腿離開輪椅的剎那，他心下不受控地迸出滔天狂喜。
他杵著欄桿重重喘了粗氣，而后興奮萬般地朝廊外伸出了手臂，細雨落在掌心的觸感是那樣真實，真實到令他忍不住想要戰(zhàn)栗。
十九年啊，他已被困在這一方輪椅上過了足足十九年了啊——
不良于行的時日太久，久到他早便忘了站起來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青年幾欲喜極而泣，他本想跑下廊去，再仔細體會體會這夢似的自由，哪成想，下一息，那力道便驟然退了個徹底。
——藥力盡了。
不……不——不要！
跌坐回輪椅的墨書禮張皇地睜大了眼，得而復(fù)失的恐懼瞬間便將他淹沒。
沒有人能在感受過自由的滋味后，再安然接受那滿身的枷鎖，尤其是似他這般被那囚籠困鎖了十數(shù)年的人，由是他手足無措，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抓住了男人的斗篷——
“先生、先生，”青年滿面驚懼，齒關(guān)不住地打起哆嗦，“您要什么？”
“要金銀珠寶，還是要奴仆田產(chǎn)？或是泥塑金身、香火供奉？”
“只要您肯為小子治病，只要您要的小子能有——無論您要什么，小子一定給您雙手奉上！”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小子——”墨書禮攥緊了掌下布帛，此刻他身上渾無半點與生俱來的清貴之氣，更尋不到分毫儒雅從容的書卷味道，只余一派驚惶狼狽。
——像是驟然跌落泥潭的神祇，又像極了垂死掙扎的落水之徒。
卑微而低賤。
男人垂頭瞅著那面色慘白的孱弱青年，嗓音平直聽不出丁點情緒：“殿下，您說的這些，貧道都不需要。”
“這些，可換不來給您治病的藥。”
墨書禮豁地仰了頭，兩眼滿是哀求：“那您需要什么？”
“您盡管說……您盡管說！！”
“殿下莫慌，貧道想要的東西不多。”術(shù)士俯身，兜帽下露出一線蒼白的下頜，入耳的銀鈴聲連綴出一段詭奇的小調(diào)，他聲線里悄然浮上些許辨不分明的笑。
“貧道只要殿下，幫貧道兩個小忙便好——”
定寧三年四月廿七，上京云銷雨霽。
元靈薇立在院中，仰頭望了眼穹隆上的晴日，竟無端生出了兩分恍如隔世之感。
打上年末哈吾勒江成功奪得了西商大權(quán)，大漠的那群人就莫名其妙地與她斷了聯(lián)系。
她本欲遣兩個得力之人趕去西商與那新君好生問罪一番，孰料還未等她派出人去，她那尚不足兩歲的小女兒，便突然發(fā)了高熱。
自那時起，她膝下的這幾個女兒就似捅了什么病窩了一般，今兒這個頭痛，明兒那個風(fēng)寒……
一連串的瑣事兜頭砸打下來，登時將她拍了個暈頭轉(zhuǎn)向，待她好不容易把自己從長公主府里的那堆雜務(wù)中薅出身來，京城的桃花早便開得盡了。
——也不知小芷跟白大人服軟沒有。
還有東郡、南省兩地的饑荒與路氏的那兩萬余私兵……
她隱約記得自己之前聽人說過，上元宮宴上白大人因著兩省的稅|務(wù)，與小芷和路氏發(fā)了好大的火。
路驚鴻那挨千刀的不但當堂氣走了白大人，過后還故意將南省的稅比又拔高了半成。
簡直是反了天了。
元靈薇斂眸輕嗤一口，她正欲動身去書房瞧一瞧近日落下的政|務(wù)，便覺頭頂一暗，一把紙傘悄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
“殿下，您這陣子跟著也幾位郡主憂心了好些時日，今兒是難得好天，您不若出門好生轉(zhuǎn)轉(zhuǎn)，歇息歇息再去批那些折子罷。”撐傘侍女小聲勸慰著元靈薇。
她自幼便跟在元靈薇身前伺候，情分向來非比尋常，如今她瞅見自家主子面上那掩不住的疲倦與憔悴，心下亦免不了泛了疼惜。
“左右今天是休沐之日，這會子的時辰也還早。”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元靈薇聞言不由一陣恍惚，她稍作遲疑，少頃便輕輕點了頭，“那你簡單收拾下東西，叫他們備輛馬車罷。”
“剛好本宮也想去京外看看。”
“喏。”侍女應(yīng)聲，話畢便出院尋了車夫，長公主府的下人們動作慣來利落，不出一刻，元靈薇就已然坐上了那輛出城的馬車。
……去年南省發(fā)水的時候，她仿佛聽哪個朝臣提過一嘴，說不少受災(zāi)郡縣的百姓拖家?guī)Э诘嘏艿骄┏翘与y來了，朝廷不許外|地|人入城，他們便索性在城門外扎了一溜的草窩。
那會子，鎮(zhèn)國將軍府還在京外施過好長一段日子的粥呢，可惜她當時忙于摻和西商的那攤破事，也沒機會親自出一趟城。
這時間水都退盡小半年了，住在城外的百姓們，也應(yīng)該是都搬走了罷。
元靈薇出神想著，思緒飄游間那馬車已然出了城門，守城的兵士瞄見那懸著長公主府標志的馬車，忙不迭與她問了好，她擺了擺手，隨即提著裙擺，小心下了車。
只是城外的景象，與她想象中的不盡相同。
尚守在草窩里的百姓，確乎是不剩下幾個，可那些被雨雪風(fēng)霜摧磨了的粗陋草窩，卻仍舊杵在京城之外。
有兵士正拉著板車向外運著什么，見狀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想要看個分明，沒幾步卻又陡然蒼白了臉色。
——她看清楚了，那板車上被枯草裹著的，赫然是些干癟瘦弱的百姓尸首，有些人的身上，甚至還生著大片暗色的腐斑！
“那些……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元靈薇白著臉，齒關(guān)亦跟著不住打顫。
她就手攔下個欲要趕去幫忙的守城兵士，那人聞聲頗為恭敬地拱了手，可脫口的語氣，卻盡是一派習(xí)以為常：“回長公主殿下的話，那些人是餓死的。”
“餓死的？！”元靈薇詫然瞠目，不受控拔高了音調(diào)。
“對啊，餓死的。”兵士頷首，半垂著眼睫說了個輕描淡寫，“去年一整年的稻子都被大旱和大水毀了，今年的早稻還沒到下來的時候。”
“到現(xiàn)在還能留在京城外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和扛不住奔波的孩子。”
“這幫人手頭沒什么銀錢，身子弱又尋不到什么營生。”
“將軍府是每日都要來施粥，可光吃粥也不見得能頂餓——這年頭國中到處缺糧缺肉，家家戶戶都是勒緊了褲帶過日子，溫家再大，也很難養(yǎng)得活這么多人。”
“再加上個別得了病，根本進不下米湯的……害，這不就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