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粼粼,馬蕭蕭,引無數(shù)行人競相注目。
馬車里,獨孤未來小朋友掰著手指頭算著,距離她偷跑出去玩受傷變回三歲孩童已經(jīng)過去了七日,她如今不再是三歲小孩
她四歲了。
每過七日便長大一歲,這樣算來只要不到四個月時間,自己就能變回成年的模樣了!
她點了點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起頭來。
馬車平穩(wěn)地行走在人間,在回到父親身邊一段時間之后,她終于得到了機會離開幽冥。
陽間景致與從前差不多,只不過少了那些厲害的修真門派,世間就有了更多的煙火氣,少了飛天遁地的仙人。
這輛馬車看似普通,實則有些特殊,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但是里面的人視線卻不會受車壁遮擋。
她跟父親兩個人坐在馬車里,相比起她興致勃勃左看右看的樣子,鬼王對陽間景致似是沒有什么興趣,只在棋盤上自己與自己下棋。
跟身在幽冥時相比起來,他所差的不過是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身上那重經(jīng)年的寒冰感也削弱了。
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鬼王抬眼,見到坐在一旁的女兒從剛剛起就注視著自己,于是抬手摸了摸女兒梳著雙丫髻的小腦袋:“看爹做什么?”
就聽丟了記憶,神智也跟著身體一起縮小了的女兒用孩童特有的軟糯聲音說道:“孩兒是在想,父親長得這么好看,我的娘親得是個怎樣的美人啊。”
馬車里響起一聲輕笑。
這顏控的根性,真是像極了她娘親。
鬼王想著,輕撫她的頭發(fā),感受著指下幼兒頭發(fā)的細軟:“你娘親自然是美人。等到了宅子,爹畫給你看。”
神域。
在那一日鬼王突然出現(xiàn),把任嫣然的那點精魂帶走之后,厲霄河查遍典籍,詢遍同族,甚至去見了遷往極寒之地的盤古神族,總算找到了一點線索。
滅族之后又有生靈復生的事以前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這復生的一族不是旁人,就是盤古神族。
只不過盤古神族的復生距離現(xiàn)在太過遙遠,復生的條件又與嫣然不同,所以他才沒能在第一時間把這兩件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
可是鬼王卻沒有錯失這樣一個可能。
天地仁厚,在最后一個女媧神族歸于天地之后,神域就開始為他們重塑精魂。
鬼王把嫣然帶走,等她復活歸來之后就可以用女媧神族的能力,將死去的族人一個一個地復活回來。
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女兒在手上,那等青鴻仙子再復活,他們就能立刻一家三口團聚。
搞明白是搞明白了,可是這種家務事他是不方便插手的。
而且就算是要幫忙,那肯定也是偏幫自己的師尊。
因此在將找到的線索告知夜遲衣之后,厲霄河便決定不管了自己不插手,直接混進金光大陸去見任嫣然。
……
冬日暖陽上梢頭,巷子里跑來一群小童,扒到這江南苑子的門口對著里頭一通喊:“未來未來!出來玩兒??!”
鬼王在亭子里作畫,聽見這孩童的聲音停下了手中的筆,看向一旁無聊地晃著兩只小腳的女兒。
外面的那群小孩跟女兒認識幾日就已經(jīng)玩熟了,他的孩子沒有恢復記憶,還有著幼兒心性,跟這些凡間的孩子很玩得來。
未來小朋友坐在亭子里,轉(zhuǎn)頭朝著那些小玩伴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望,對上他們像小獸一樣亮晶晶的眼睛。
鬼王看著她的神色,開口道:“不去玩嗎?”
小朋友停下了晃腿,搖了搖頭:“孩兒不去?!?
她的時間跟他們又不一樣,過幾天她就長大了,玩不來。
門外,那群孩子見叫不動她,也便散開了,見狀未來小朋友這才嘆了一口氣,帶著超越年紀的成熟從椅子上滑了下來,來到鬼王面前:“爹爹,我出去走走。”
鬼王隨意地朝右邊看了一眼,一個做侍女打扮的高挑女子就跟了上去。
人間歲末,江南微雪,巷子的磚石上都覆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無盡淵鬼物來到陽間也做了偽裝,不再是先前那鬼里鬼氣的樣子,方便在下活動。
任嫣然雖然不怕冷,且人間的寒冷遠不及幽冥萬一,但也不能在穿著厚衣的凡人之中顯得過于突兀。
她身上穿著毛茸茸的斗篷,仿佛是一個會自己行走的年畫娃娃,身旁的人給她撐著傘,正是無盡淵的四尊主之一白虎。
白虎尊主來做侍女自是殺雞用牛刀,不過是因為先前犯了個不小的錯,才被鬼王打發(fā)來被將功補過。
白虎心里清楚,如果少主對她有絲毫不滿,那么就算是大過年的,主上也不會介意用她的血來裝點氣氛,因此十分謹慎,少主要她去哪就去哪,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今日她家少主似是興致缺缺,出來逛了一圈沒看中其他,只買了盞兔子形狀的防風燈。
天色一暗下,走進巷子里,她手中的兔子燈就發(fā)出了柔和的光芒。
一進巷子,周圍的風就大了起來,吹起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雪,有些迷眼。
家家戶戶迎新年,門前都已經(jīng)掛上了大紅燈籠,為天寒歲暮增添了幾分喜慶。
在深秋掛果的枝干探過了圍墻,如今無花無葉,只壓著冰雪,小朋友一邊走一邊仰頭看,走到巷子中間,忽然若有所感地收回目光,看向了巷子盡頭。
巷子盡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身著藍色錦袍的青年,手里撐著一把傘,在紛紛暮雪中站著,猶如一幅畫。
他看她的目光仿佛透過了時間,比雪花更輕地落在她身上,落進她的靈魂里。
未來停住腳步,靈臺一震,眼前浮現(xiàn)出了無限的畫面
“快走!”
“你撐著,再給我一些時間”
“厲霄!厲霄!”
“……我要走了,我走之后你一定要讓他們停下來,不要再打了?!?
“……還有告訴我爹他們,是我不孝?!?
“嫣然?。?!”
……
怦然之間,記憶如同潮水在這個小小的身體里席卷了回來,因為信息量過多,沖刷得任嫣然大腦一片空白,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在她身后,白虎驚疑不定地看著巷子盡頭站著的人。
厲霄河入金光大陸是收斂了身上的神光跟氣勢的,真正是悄無聲息。
他的形容雖然跟從前不同,但身上這似曾相識的氣息卻令白虎一下就想起了他。
不好,白虎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了,那些會妨礙他們的力量都已經(jīng)被驅(qū)逐到天外,再也不可能回來,可是面前這人……
他是沒有離開過金光大陸,還是在主上如此嚴密的掌控下又混了進來?
此人看似很弱,但卻十分古怪,白虎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鎮(zhèn)住他。
顧不得多想,她一閃身就擋到了任嫣然前面:“少”
她想讓任嫣然快跑。
如果讓她有了什么閃失,那自己就是永世不得超生。
可在她警惕地盯著厲霄河,后面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時候,她身后那個穿得像個絨毛團子的小蘿莉像炮彈一樣沖了出去!
“少主!”
白虎臉上露出震驚之色,那盞任嫣然剛剛還喜歡得不行的白兔燈掉在了地上,火舌一下子舔到了紙皮,讓整盞燈燃燒了起來。
任嫣然小小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了所有的力量,一下子就沖到了厲霄河面前。
厲霄河被沖了個措手不及。
他本來只是想來偷偷看上一眼,確定嫣然是不是真的回來了,結(jié)果一來就見她變得這么小,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就見她朝著自己沖了過來。
地上滑,任嫣然沖得又猛,一撲過來就整個撞在了厲霄河的腿上,把他嚇了一跳。
厲霄河還沒有從她這里得到過這么熱情的歡迎,頓時有些受寵若驚。
他低下頭,就見到這抱著自己腿的小蘿莉抬起了頭,從她那毛茸茸的帽子里露出了臉。
“厲霄!”她一急就用上了從前的名字叫他,抓著他的衣袍迫切地問,“你怎么來了?我爹他們呢?他們怎么樣了?天外的大戰(zhàn)停了嗎?”
她被這樣不完全地復活回來,鬼王為了同她深化父女之情,一直沒有讓她取回完整的記憶,但是眼下一見到厲霄河,她就什么都想起來了。
只不過記憶恢復了,身體還沒恢復,要這樣仰著頭跟他講話實在是太費勁了。
正想著,厲霄河就手一松,讓手里的傘消失在了空氣中。
但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卻像是避開了他們,朝著四周飛去,沒有一片落在他們身上。
兩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小姑娘的手臂底下穿過,略一用力就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任嫣然:“?。?!”
盡管這段時間做小孩子時常被鬼王抱來抱去,但是這跟被厲霄河抱起來不一樣!
她不由得伸出了手,摁在厲霄河肩上想讓他放開自己,卻迎上了他的目光。
“嫣然?”厲霄河像是要確定她的存在一般地喚她的名字,得到任嫣然的反應之后,他的臉上才露出了一個放下心頭大石的笑容。
“好了?!比捂倘挥行┎蛔栽冢鹗謥硗屏送扑哪槪翱旎卮鹞业膯栴}啦?!?
厲霄河將她往上托了托,這才把她補天之后發(fā)生的事同她講了一遍。
聽到那一仗沒有打起來,如今盤古神族也都被召喚回了神域,要永遠待在極寒之境,而人族也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任嫣然就圓滿了。
這件事能夠和平解決,她當初就沒有白死。
見她可愛得過分的小臉上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厲霄河才移開目光,看向還站在原地的白虎。
白虎只感到自己被禁錮在靜止的時空中,連念頭的轉(zhuǎn)動都變得遲滯起來。
這樣一來,她就無法發(fā)出預警引起鬼王的注意,也不會打擾他們的重聚。
確認她不能做什么以后,厲霄河重新低頭看向幼兒版的任嫣然,見她皺著小小的眉頭,像在思考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她坐在厲霄河的手臂上,伸出小小的手掌,看著自己的掌心自言自語道:“我不是應該已經(jīng)變成天地的一部分了嗎?為什么還會活過來?”
如果是鬼王做的,那她活過來會不會再次對天地產(chǎn)生什么影響?
“不會?!?
厲霄河同她解釋了一番她的轉(zhuǎn)生之謎,“本來你踏上祭壇之后,我也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于是就請了你爹他們到神域來。”
任嫣然聽他說著自己的幾個爹去了神域,聽到自己死去的消息都十分傷心,又聽他說鬼王是猜到她還有歸來的機會,提早出手把祭壇中凝聚出來的那一點精魂搶走。
“鬼王做事從來不會無的放矢,所以很快我們就確定你是真的回來了,他們幾個也就忘了傷心,只想著怎么把你搶回去?!?
任嫣然一聽到“搶回去”三個字,頓時感到自己的頭要禿了。
她在踏上祭壇之前所經(jīng)歷的不過是些小型修羅場,最多的時候也就是六個爹聚在一起,而且加起來還不夠鬼王爹打。
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大家都已經(jīng)飛升天外,實力暴漲,一旦重聚回金光大陸,那就是個超大型修羅場。
不說把這個世界打得一瞬覆滅,但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總是難免的。
她再次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就算她在全盛時期,都不可能攔得下他們,現(xiàn)在這樣是要怎么擋呢?
厲霄河見她抬起頭來看向自己:“你是來搶我回去的嗎?”
“不是?!眳栂龊酉袷潜贿@話給驚到了,忙解釋道,“我只是過來看你一眼。”
聽他不是奉命來把她從這里偷渡出去的,任嫣然稍稍放下了心。
這就意味著她那幾個爹還沒有過來。
她一手抓著厲霄河的衣襟,腦子高速地轉(zhuǎn)動起來。
還有時間,她不能坐以待斃,要解決問題,首先要搞明白鬼王爹把她帶回來的目的。
他當初去神域,利用了信息的不對等趕在其他人之前把她帶了回來,為什么不肯讓她留在神域?
是身為父親的獨占欲?是他們之間的父女情?
任嫣然覺得這或許是一部分原因,但肯定不是全部動機。
她腦子里想著,臉上的神色變來變?nèi)ァ?
厲霄河看著她,她是少女模樣時臉上的神色就挺豐富了,現(xiàn)在變成小孩子更是一點都藏不住,簡直把所有想法都寫在臉上了。
任嫣然思考了半天,覺得自己也缺少信息,于是抬起頭來問厲霄河:“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的嗎?”
厲霄河:“……比如你恢復過來以后,就可以開始復活你的族人?”
任嫣然:“……”
她要是不問,他就想不起來要說了是嗎?
她意識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指著自己道,“你是說,我可以復活我娘親?”
厲霄河點頭。
復活青鴻仙子任心緣,這才是鬼王的目的。
一想明白這一點,任嫣然心中就陡然生出“父母是真愛,女兒是意外”的感覺。
事情牽涉到她娘親,那她就知道為什么她鬼王爹要這么急著把她從神域帶回來了。
等等,那她不就只要在修羅場之前把她娘親復活回來就好了?
這樣一來她就不再是修羅場中心,要怎么去阻止她的七個爹打起來,是她娘親的事。
就憑她娘當年一口氣給她整了六個爹,還令她所有的爹都對她念念不忘的本事,這樣的修羅場交給她一定沒問題。
任嫣然只感到眼前霍然開朗,人生有光。
她既然要復活她娘,那肯定要當著所有爹的面前這么做,畢竟論深情,她確信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會少于鬼王。
而且復活回來以后要跟誰在一起,這個選擇不是由她來做的,該由她娘親來做。
她要給他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這樣想著,她轉(zhuǎn)頭朝著被定在原地白虎看去,然后在白虎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重新轉(zhuǎn)向厲霄河:“你可以封鎖她的記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