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從侯府被送出去,劉家商號的船也出發了。
船上的貨物不多,劉氏又歸心似箭,因此行船速度很快,應當會比風珉送出的匣子更早抵達江南。
這一切與風珉無關。
陳松意跟程家之間的事,她既然沒有請他出手幫忙,他就不會做多余的舉動。
他關注了一下朝中的動向。
朝中這段時間沒有什么大事,除了原本的樞密使曹大人準備告老還鄉,空出來的位置大概會由付大人接替。
大齊多戰事,樞密院作為凌駕于三省之上的機構,總攬了財政跟軍權。
樞密使這個位置,可以說是宰相之外的宰相,掌管著三省之上的一省,權力遠大于執掌兵部。
原本的曹樞密使行事中庸,既不會跟幾大內侍敵對,也不像劉相一樣對他們親近。
可是現在換了原本的兵部尚書付鼎臣來坐這個位置,就肯定是要跟閹黨一系水火不容了。
誰都知道,原本要被放到舊都去統領江淮的付大人,之所以能回到京城,而且還要更上一層樓,是因為之前在云山縣被刺殺的事,陛下要給他補償。
不過現在他即將入主樞密院,馬元清卻還在閉門思過,就讓人不由得想,帝王對兩邊的態度是不是要變了。
眼下付大人還沒有走馬上任,朝廷授職,被授職者總是要再三推辭才能接受,但景帝金口已開,他從付尚書變成付樞密使已經是鐵板釘釘。
同朝的官員都已經提前向他道賀,然而付大人私下卻沒有什么得意之色。
風珉過府做客,聽他說道:“我入主樞密院之日,便是馬元清起復之時。”
對一手提拔起來的馬元清,景帝不會忘記他太久。
同樣的,他也不會放自己在朝中勢壯。
“云山的事對他的影響便到此為止了。”付鼎臣道,“此人行事縝密,直接殺了馬承,便不會再留下可以攻訐他的把柄。”
風珉心道可惜,不過沒有將這件事太過放在心上。
了解過動向以后,他就起身告辭。
“天氣漸熱,我陪祖母到城外莊子上避暑,付大人改任樞密使之日,我就不特意回來道賀了。莊上管事說今年結的瓜果不錯,等摘了以后,我讓人送一車過來。”
聽見他的爽朗之言,付鼎臣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同樣起了身,讓人送他出去:“那就先謝過小侯爺了。”
之后,轉眼到了六月初八,桓貴妃生辰。
景帝跟貴妃微服出行,猶如一對尋常夫妻,在宮外為她慶祝生辰。
回宮的時候,馬車走的是皇宮東南角。
馬大將軍府門前冷落,跟別處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景帝便讓人停了下來,然后踏入了馬大將軍府。
府內跟府外一樣,也沒有什么人,滿地落葉未掃,仿佛因為主人興致不高,這座華麗的府邸也就少了細心的呵護跟打掃。
景帝帶著桓貴妃與大太監錢忠同行,在安靜、曠涼的大將軍府里,只聽到演武場還有動靜。
一行人走過去,終于在外面見到了一個下人。
守在演武場外的是個老者。
他雖然已經老眼昏花,但看到景帝他們過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陛——”
他慌忙要跪下行禮,又要開口好讓老爺知道陛下來了。
景帝卻抬手制止了他,抬腳朝著演武場走去。
在場外的時候,他就聽到里面傳來的破風聲,一進去便見到馬元清的高大身影在里面舞刀。
馬元清的武器是一把大刀。
在南邊的戰場上,這把刀曾經殺掉多少敵人、染過多少蠻夷的血,叫人聞風喪膽。
但是現在拿著它的人已經不行了。
一套刀法不過舞了一半,那高大的身影就氣喘吁吁,汗如雨下。
“鏗”的一聲,長刀的末端拄在了地上,刀的主人抬起了右手,看著自己的手掌在眼前顫抖不停。
維持著這個姿勢,他久久沒動,也沒有察覺到身后帝王駕臨。
景帝看著他高大依舊、卻也顯得佝僂了起來的背影,看到他沒有戴帽子的時候那滿頭的銀發,感覺到了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個大將軍的衰老。
跟在帝王身旁,錢忠也心情復雜。
看著幾大內侍中曾經最得帝心、也最風光的馬元清短短時日就變成這樣,不復往日豪情,他也感到物傷其類。
因此,他看了景帝一眼,便上前喚了一聲“馬大將軍”。
那個拄著大刀孤立在演武場中的身影才微微一顫,然后轉過了身,見到正看著他的景帝,馬元清單手握刀,跪了下來:“參見陛下。”
景帝緩步上前,伸手扶起了他,然后說了一句:“你老了。”
馬元清臉上露出苦笑。
六月初八,帝王的起居注上記載:“帝微服出宮,歸時入大將軍府,停留半日。”
等到第二日,這位馬大將軍就起復了,與前兵部尚書付鼎臣正式任職樞密使,不過前后。
……
山道上,馬蹄聲急。
一只箭頭旋轉著射出,深深地刺入一個身材壯實、皮膚呈水銹色的漢子身上,帶起一蓬血花。
箭上挾著的力道將他往前帶去,他腳下山石一松動,整個人就從山道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落入了深潭。
在他身后,十幾匹快馬才追了上來。
馬上的騎手都做著兵士打扮,為首的人勒著韁繩,驅動身下的戰馬往前走,然后停在山崖邊看著下方。
只見方才中箭落下去的人所落之處,潭水中浮現出了淡淡的血紅,卻沒見那人的尸首浮起。
他的眼中浮現出一絲冷厲,說道:“下去。”
他們奉了閻大人的命令剿滅這些漕幫的亂黨。
雖然在州府中抓到了大多數的余孽,但是卻被其中幾個逃了出去。
這些過街老鼠太善于在陰溝里躲藏,叫人惡心,不過七八個人,卻讓他們從江南追了一路。
再讓他往前逃一段,都要到京城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馬蹄奔馳中,帶隊的人聲音響起,“他帶出去的東西全都給我搜出來,一樣也不能少!”
“是!”
深潭連接著河流,這個漕幫漢子從高處落下,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他很快醒來,之后便潛入了水中,憑借水性從水里離開,擺脫身后那些追兵。
那支插在他肩膀上的箭,箭頭有著倒鉤,卡在了骨縫里。
他伸手想拔,卻拔不下來,只能粗暴地折斷,留下箭頭在肉里。
在水里,他撕下了布條綁住自己的傷口,不讓它再繼續滲血,然后像游魚一樣,順著水流朝著下方游去。
他是顏清父親的舊部,是當日紅袖招動亂,秘密從水系暗道到來,把那些少女帶走的人。
當夜他們原本想讓顏清一起走,可是顏清卻拒絕了,說她留下來還有其他事要處理。
結果等到第二日,他們把救出來的少女們都安排好以后,才發現紅袖招起了火。
顏清也死在了里面,被大火燒得尸骨無存。
之后就是總督府的人來接手了城中的軍隊,開始地毯式搜尋所謂的漕幫亂黨。
眼看著就要搜到他們頭上,他們又連夜分成十幾組,把藏匿下來的少女們跟顏清收集來的那些罪狀送了出去。
他們這一組三個人突圍了出來,剩下的人卻沒有這么好的運氣。
在約定的地點再見時,他們只等到了四個人。
總督府來的人,半點也沒有打算留活口。
那些被救出來的少女,多半也是兇多吉少。
幾人血紅著眼睛,雨夜啟程,奔向京城。
控制漕幫,做下這些惡事的不只是一州一府,整個江南、整個漕幫都在兩江總督桓瑾的謀奪中。
那些人要把這一切留在江南,藏污納垢在運河底下。
他們沒有別的希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罪證跟信物帶到京城去,交給付大人。
一行七人專挑山林走,小心謹慎不留下痕跡,但身后跟來的鷹犬鼻子靈敏,無論他們躲到哪里都能追上來。剩下的幾個人,路上又陸續死了幾個,到現在竟然只剩他一個。
高大的漢子沒有哭。
又或者說在水里,流再多的眼淚也都會被水帶走。
在他的懷里,有用防水的油布緊緊地包扎住的賬本跟錦囊信物。
那些人就要追上來了,他要找個地方把這些東西藏起來。
被這些人抓住沒有關系,只要他們找不到這些證物就行。
在那一夜,那些從紅袖招里被救出來的女子中,有一個穿藍色衣服的,他的印象最深刻。
因為她是紅袖招的姑娘,是一個活著的人證。
她離開得很早,甚至沒有要他們安頓。
他想她大概還活著。
而只要有一個人活著,這一切就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他在水里潛行了許久,在水流變得深而緩的一個地方,見到了一處盤根而生的繁茂樹根。
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漕幫漢子把懷中被包扎起來的罪證與信物放在了樹根之下、一個離水面稍有距離的位置上。
等將它牢牢地卡在那里之后,他才潛入了水里,繼續向前游。
“他在那里!”
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音,他加快了速度,把身后的追兵引離自己藏匿信物的地方。
“放箭!”
從岸上追過來的十余騎隨著一聲令下,抽出了箭筒中的箭矢,朝著水中射去!
原本已經沒有血色的河水中再次彌漫開了紅色。
但是底下的人卻始終沒有浮上來。
“再射!”
為首的人喝道。
又是一叢箭雨,射入變得湍急的水流中。
前方又是落差極大的瀑布,他們勒住韁繩,在岸上停住腳步,看著水中飄起的血色被沖散。
那個身上插著七八支箭的目標墜了下去,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