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過來舟車勞頓,再加上諸位也為水患的事情分身乏術,本官還是決定先在公館休息兩日。”付鼎臣將登岸時所說的話,又再向著廳中的州府官員說了一遍,神情緩和,“之后的安排有幾樣。
“一是在公館設行轅,重勘命案現場。此案牽涉到知府、通判、鹽運使和守備軍將領,在本官到來之前,相信總督大人已經命州府大刀闊斧徹查了一遍。到時候連帶漕運,各牽涉其中的衙門一并將相關卷宗調出來,送到行轅。
“二是梳理此案中幾個官員平日的往來關系,調出他們經手的賬目,傳喚有關人員,查清與他們有仇怨的。一切調查跟卷宗收錄有出入存疑的,全部重審。第三,本官要提審此次被抓的亂黨余孽,傳喚此案中的證人——”
“付大人。”暫代通判的官員為難地打斷了他,“那些亂黨余孽被收押后,咬死都不肯說……熬不住刑,現在已經沒有幾個能提審的了。還有現場跟證人,紅袖招被一把火燒光,再加上連日大雨,沒有什么……”
——沒有什么去的必要。
付鼎臣調轉目光,在燈火下看他:“就算那里被燒了,充入其中的都是罪人眷屬,她們的身份名冊、出身過往,總沒有被燒吧?”
“沒有。”通判訕訕地道,明明對方沒有怎么施壓,可在付鼎臣的目光下,他就是覺得心虛,忍不住擦了擦汗,“下官明日就去教坊司把這些調出來……”
付鼎臣點了點頭,這才看向其他人。
他微笑道:“最后就是等桓總督從繁務纏身中出來,本官再同他理一理江南的鹽務。”
江南的鹽務。
這五個字猶如重錘,重重地砸在州府官員的心上。
“此間一切,皆與鹽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本官聽過一句話,世間發生過的事,就一定會留下痕跡——桓總督或許是當局者迷,陛下任我為欽差前來徹查,就是寄望于我是個旁觀者,更易看清。”
付鼎臣說著站起了身,手執酒杯向他們示意,“本官相信,只要諸位與總督大人一起和我齊心協力,定能將真相查得水落石出。”
短暫的安靜,然后趙指揮使粗獷的聲音打破了一切:“大人英明!”
林大人也起了身,狀似激動地道:“有付大人跟總督大人聯手,此案定能早日水落石出!”
有了兩人帶頭,廳中其他官員也跟著起身表決心:“下官定當竭力配合大人。”
“下官敬大人一杯!”
場面瞬間熱絡,推杯換盞,人人臉上都表現出對付鼎臣的鼎力支持、對朝廷的忠心耿耿。
先敬酒回應的林趙二人坐下,目光相觸,心中全是不以為然。
所謂的“兩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看來也不過如此。
用常規的手段,按部就班去查,只會看到一團亂麻,等付鼎臣跟他的人搞清楚了,找到了里面的漏洞,就會被一直引著向前查去,最后查到幾個死人頭上。
不錯,早在京城有動靜之前,閻先生就已經準備好了完全之策。
死去的那幾位同僚都已經成了棄卒,那些看似充滿漏洞卻天衣無縫的證據跟賬本,會將一切都引到他們身上。
只要有人來查,就會查到知府與都指揮使暗中勾結,掌控了漕幫的幾個分舵。
幾人欺上瞞下,干下了諸多好事,引來反噬。
天子派再多人來查,也就只能查到這里了。
識相點的話,就該帶著這些回去交差,讓一切落下帷幕,總督大人還會賣你們幾分面子。
喝過一輪酒之后,廳中的大小官員都回到了座位上,開始放松享樂。
雖然以處理水患為借口,今日沒有來接欽差座船,但他們也確實是去各自所轄的受災區域忙碌了一番,很應該放松放松。
在他們當中,付大人依舊顯得格格不入,可與他同來的風珉卻是完美地融入了進來。
好像他本來就該在這里,而不是從京城跟著欽差的座船來驅散這片黑暗。
氣氛漸好,那幾個前來討好他、試探他虛實的年輕官員也感到小侯爺對他們的態度越來越親密。
酒過三巡,風珉才微醺地起身,拒絕了幾個要來扶自己的人:“不用——”
說著,他打了個酒嗝。
晃了晃頭,風珉才笑道,“喝多了……我去更衣。”
拒絕了幾個年輕官員的陪同,風珉留下了幾個護衛在廳中,只帶上賀老三跟姚四出了宴客廳。
樓外樓的侍從在前方引路,外面風狂雨驟,雨下得比他們來的時候更大了,檐廊寬敞,走在底下并不會為風雨所侵擾。
在離開宴客廳之后,風珉眼中的醉意朦朧就恢復了清明。
若不是身上還有著濃郁酒氣,半點看不出他先前喝了那么多酒。
雨中的樓外樓,隱藏在竹林后的院子,一個個名字雅致的廂房,處處都亮著明亮溫暖的燈火,傳出動人樂曲跟歡聲笑語,同水患后凄聲處處的江南仿佛兩個世界。
更衣處布置得極其雅致,從墻壁到屋頂都是由竹子鋪設而成,點著熏香,還裝飾著充滿文雅之氣的屏風書畫,竹舍里面被分成獨立的四五個空間,門口有專人等著伺候。
讓跟著自己的兩人各自去方便,風珉自己也進了其中一間。
聽著外面的雨聲,想著廳中那些人的表現,他任憑酒意在血液中熏騰,思緒向著雨幕之外徜徉而去。
等到從里面出來,門口侍立的小廝就機靈地遞上了擦手的帕子。
風珉伸手接過,目光落在他身上,注意到現在這個小廝跟方才自己進去的時候不是同一個。
他擦手的動作頓了頓,這個滿臉寫著機靈的小廝就低聲道:“貴客,我家主人有請。”
說著他報了一個廂房的名字,還說了怎么走,等風珉將手中的帕子放上來,他就立刻行了一禮,端著托盤退下了。
賀老三跟姚四也享受了一番江南大官的派頭,出來就見到他們公子爺站在這里,還沒出去。
兩人對視一眼,走了過來:“公子爺,怎么了,還不走嗎?”
這里雖然沒有什么不好的味道,但說到底也是更衣的地方,就算公子爺不耐回去跟那些人虛與委蛇,也該另外開個廂房獨自休息。
心中猜測著叫自己過去的是州府的官員,還是沖著他的紈绔名聲來的人給他安排的江南女子,風珉抬起了頭,略帶嘲弄地道:“有人請你家公子爺去做客,走。”
兩個護衛反應過來,看到公子爺越過他們往外走去,連忙跟了上去——
“走走!”
離開竹舍以后,踏著雨聲,風珉朝剛才那小廝說的方向走去。
指使這個小廝來找他的人選的地方足夠僻靜幽深,遠離了外面的聲色犬馬,走在廊下只聽得到外面的江水濤濤,猶如古老的洪荒猛獸發出怒吼。
來到廂房外,風珉停住腳步,看了看門上所寫的“秋色”二字,伸手推開了門。
外面的風猛地朝著廂房里灌了進去,令里面的燭火搖晃,映在背后的銅鏡中,給整個空間增添了幾分詭秘的氣氛。
屋里等的既不是州府的官員,也不是什么江南美人,而是一個男人。
他坐在桌后,一人獨酌,帽子放在桌上,露出額頭,锃光瓦亮。
他抬起頭,一雙豹子似的眼睛看向依自己的邀約而來的風珉,沒有起身,只是在桌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公子請。”
“在外面守著。”風珉看著這個身穿綢衫,做著同方才在大堂迎接的幾個豪商一樣打扮,但氣質卻半點不像的男人,向自己的護衛說了一聲,就邁進了門。
燕七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獨自進來,放兩個護衛在他身后關上門,暗自贊嘆了一聲:“這個小侯爺好膽識。”
屋里的窗明明關著,從江上來的風卻不光是把雨點拍在窗紙上。
它還從縫隙里鉆進來,吹得燭影搖動。
在他觀察風珉的時候,風珉也在觀察著他,目光從他撐起綢衫的肌肉掃到他生著厚繭、粗獷有力的雙手,再到哪怕早已離開了水上也沒有完全褪去的水銹膚色,對這個男人的身份有了幾分確定。
——他是商人,但還沒有完全洗去身上漕幫的烙印。
風珉在他面前坐下,瞥見酒壺,于是隨手拿起,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是鹽商?”
“公子好眼力。”燕七沒有否認,江南的鹽商也分三六九等,他屬于不高也不低的那種,“今日我沒有資格與宴,所以才命人等著公子,請公子來一見。”
風珉放下酒壺:“你就如此篤定你的人能請得動我?”
燕七舉起酒杯,朝他敬了一杯酒,飲盡之后才道:“如果公子同我所想,是為了江南之暗、漕幫之亂才隨欽差大人一起來江南,那任何一點可能的線索,都會讓你來。”
走廊鏡頭,暗中跟隨風珉而來的人看著空無一人的走廊跟那間亮著燭火的廂房,放輕了腳步。
他讓雨聲掩蓋了自己的行蹤,悄無聲息地朝著秋色居靠去。
忠勇侯之子雖然一臉紈绔相,但他是跟著付鼎臣來的,誰也不知道那紈绔做派是不是他的偽裝。
說著要出來更衣,可是更完衣之后卻沒有回宴客廳,而是拐道來到這里,說沒有鬼他都不信。
他背靠著墻,來到秋色居窗外,附耳上去,想要聽里面的人在說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脖子上像被蟲子叮了一下,手腳一軟,整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屋里的兩人聽見悶響,看到窗上映出的身影。
只見姚四收回手,向著屋里道:“公子爺繼續,我打個蒼蠅。”
他們這一次出行可不是赤手空拳來的,姚四身上就帶著好幾樣好東西。
他把被放倒的人拖走,關進了一個沒人的房間里,把他捆好、堵住嘴塞到床底下,這才拍了拍手,重新回到外面。
姚四在柱子上一蹬,身輕如燕,三下兩下就竄上了走廊頂上,跟待在這里的老三繼續守著。
側耳聽了聽里面的動靜,他問沒挪過窩的老三:“里面說到什么地方了?”
賀老三白了他一眼,嗡聲嗡氣地道:“說到他姓燕名七,是入贅的和陽縣鹽商燕家,在他老丈人死了以后接手了燕家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