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姚四話還沒說完,書院門口就傳來一陣騷動:“出來了出來了!”
風珉抬頭望了過去,只見一群學子從書院里出來,而外面等著的人立刻一窩蜂地迎了上去。
江南這一次的大案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滄麓書院今年讓諸多學生提前下場,不過是其中之一。
那群學子當中,風珉一眼就看到了陳寄羽。
哪怕生活不再拮據,他依舊穿著樸素。
但越是樸素,就越擋不住他的光彩。
——同數月前相比,他又更不一樣了。
這一次前往江南貢院,下場的學子會集體由書院教習帶隊,路上將少幾分波折。
這就是在大書院讀書的好處。
今日啟程,于是便有很多人都前來書院門外送家中子弟。
原本陳父陳母也是打算過來一趟,送一送長子的,但陳寄羽讓他們不必來。
這次他不是孤身趕考,路上也有人照應。
而陳家村離書院有將近一日路程,他們實在不必特意來一趟。
見到今日書院外的熱鬧場面,陳寄羽與兩個同樣無人來送的同窗站在一起,偶爾笑談。
然而前方的人群散去,他卻意外看到了風珉跟他的兩個護衛。
風珉還是老樣子,見他看過來,便拿起手中的折扇,朝他隨意地揮了揮。
陳寄羽不由得露出笑容,對同窗說了一句見到了朋友,便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遠遠見到,還以為是我看錯了,你怎么會在這兒?”
風珉回去沒多久,就寄來了一匣珍珠跟書信,陳寄羽只以為他現在應當還在京城,要等春闈才有機會再見,沒想到他今日會出現在書院門外。
兩人雖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志趣相投,結下了不淺的情誼。
在出發去舊都趕考之前見到他,陳寄羽是十分欣喜的。
不過想到風珉上次來江南是跟妹妹松意一起,所以陳寄羽下意識地尋找起了妹妹的蹤影。
“不用找了。”風珉一看他就知他在找誰,“她沒跟我在一塊。”
等陳寄羽收回目光,風珉只對他說自己這次來江南有事,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
正好趕上他秋闈,于是順路過來給他送行。
雖然風珉沒細說他來江南是為了什么,但考慮到他的身份,陳寄羽便猜測他大概是參與到了欽差一行里,或許是打了些掩護。
船已經在岸邊等著,前去江南貢院考試的學子將會直接從這里出發。
因此,前來送行的人就在書院門口同他們道別,不再分散到別處。
兩人混在人群當中說話也不起眼,風珉便沒有要另外找地方,站在原地向陳寄羽確認:“你們今日就出發,走水路去江南貢院?”
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他又狀似無意地問,“是連夜過去,還是中間要停靠?”
陳寄羽敏銳地察覺出了其中的不同尋常,微微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他認真地望著風珉:“有什么不妥嗎?”
他跟陳松意最相似的部分不是眉眼。
可是當他認真看人的時候,眼神卻跟陳松意像得出奇。
原本并沒想將事情全部告訴他的風珉迎上他的目光,頓了一頓,然后改變了主意。
他略壓低了聲音,將自己跟陳松意在奚家村和陳家村遇到的事同他說了。
沒有過分深究妹妹回家之后又去了哪里,路上怎么跟風珉遇上,陳寄羽的全副心神只放在了風珉所說的害人邪術上。
子不語怪力亂神。
民間底層流傳的這些鬼神術法會如此之多,一是因為民智未啟,有許多解釋不了的事,百姓都要將其依托于鬼神。
二是方便統治,朝廷為節省夜間維持治安的人力跟物力,通常會推波助瀾這些鬼神怪談,好讓民眾在夜間能夠少出門,在越是經濟發達、商業活動多的朝代,鬼神邪術之說就越多。
陳寄羽不信這些。
不管傳得再玄虛、再神異,背后都必定是人為。
風珉是在回京的路上遇上這樁事,沒有查出頭緒。
現在來這里對自己說這些,不外乎是想提醒他在這個重要關頭趨吉避兇,繞路去江南貢院,好好赴考,不要陷入這樁麻煩事里。
可是,且不說能不能讓書院教習繞路,就說松意還留在鎮上,還有前陣子來過書院的明珠,以及村里的父母、鄉親,陳寄羽都做不到就這樣不聞不問,不管不顧。
風珉見他沉思許久才開口道:“陳橋縣的郭縣令與書院副山長是朋友,書院這一次去參加秋闈的學子,又有小半來自陳橋縣,如果這一次能出名次,便是他治下的政績。
“走水路,在橋頭鎮停靠一晚,由郭縣令設宴勉勵一番,這是他們早就商定好的。就算旁人不去,我們這幾個出身陳橋縣的學子卻免不了。”
“這不是難事。”
區區一個縣令,風珉從來不放在心上,要讓書院的船改路,甚至無需陳寄羽開口。
他看向前方,看向那個站在幾位教習中間的副山長。
只要自己亮明身份,表示自己希望與他們同船趕去舊都,那位副山長也要賣他面子。
只是這樣一來,就變成陳松意一個人留在那里。
風珉皺起了眉,哪怕自己留下了元六給她,也是不夠的。
——萬一對方再有動作呢?
陳寄羽也道:“不說其他,讓松意一人留在鎮上,我也不放心。”
賀老跟姚四都默默聽著,沒有插話,看他們公子爺進退維谷。
見風珉難以決定,陳寄羽也沒有將難題完全推給他,而是提醒道,“背后的人既然挑著陳家村跟奚家村下手,真正受害的卻只有奚家那一戶,或許是陳家村被選中的這幾戶份量不夠。”
風珉一下就察覺到了他的打算:“你是想……”
陳寄羽點頭:“我可以來做這個誘餌。”
“不行。”
風珉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
陳松意讓他繞到這邊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她的兄長不要蹚這趟渾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完全違背了自己來的目的。
“為何不行?”陳寄羽聲音溫和卻堅定,“你知我志愿,若沒有今日這般波折,我下場得了名次,來日也是要外放為官,成為一方父母。
“成一方父母,就是要行教化之責,守護治下百姓,如今我不過是要提前做了。
“何況身在陳橋縣的不光是普通百姓,其中更有我的父母親人,鄰里鄉親。
“背后之人一直不出來便罷了,可若我們繞路,對方轉移目標,伺機要對他們下手——
“我怕自己今日改道,就算金榜題名,也要抱憾終生,我不希望如此。”
風珉抿了抿唇:“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兄妹是一樣的道德責任感過高,一樣的固執。”
——一樣的不往險境里摻和就不行。
姚四觀察一下左右。
見前來相送的人群開始散去,他便知道啟程的時間快到了。
他想了想,對著風珉勸道:“公子爺,我覺得陳公子說得對,讓他去,說不定能把人引出來。”
賀老也表示了贊成:“我們待了幾日沒有找到突破口,說不定他們就是在等著滄麓書院。”
若陳寄羽是什么都不知道,貿然前去,還可能會身陷險境。
可是現在他已經有所防備,又知道對方的手段,還有他們跟著,說不定反而能將幕后之人逮住。
姚四的最后一句話打動了風珉。
他說:“何況那天不是說了,正有個能破解術法的高人要路過奚家村嗎?”
風珉神色微動。
因著怕陳松意還沒有向陳家人顯露能力,姚四看了陳寄羽一眼,含糊地道,“就算著了道,這不是還可以想辦法找他嗎?”
所以他覺得沒什么可怕的。
起碼比起在樓外樓時的危急來,這真的不算什么絕境。
“好。”風珉最終下定了決心,“必須聽我的,不能貿然行動。”
陳寄羽點頭,風珉展開了扇子,“那就先帶我去見見副山長。”
……
陳家村。
陳父一回到家,就見到那輛停在院中的馬車,猜到是有來找游神醫的客人。
他放下鋤頭,去打水洗手。
見老胡蹲在灶臺前吃飯,卻不進屋里,于是問道:“家里來客人了?”
老胡一臉沉悶,“唔”了一聲。
陳父還沒見過他這么憂心忡忡的樣子,感覺有些奇怪。
他擦干了手往屋里走,做好了心理準備見客人,結果掀開簾子進去,屋里卻只有妻女。
“爹——”小蓮一見到他就放下了碗,起身道,“你回來了,我去給你盛飯。”
陳父一邊應好,一邊在桌前坐下,問妻子:“我看見院里有馬車,不是有客人嗎?”
——人呢?怎么不在這里?
“是有客人,來找游神醫的,已經吃好了,去休息了。”
“吃好了?”
陳父聽到她的話,低頭看向桌上的菜。
這基本沒怎么動過啊。
陳母欲言又止,還是小蓮去一旁盛了飯回來,送到陳父手里,在他捧起碗的時候對他說道:“爹你是回來得晚了沒見著,那位公子生得好像神仙,吃東西也是,根本沒怎么吃。”
她從被陳家收養以后,陪在陳父陳母身邊,性情就變得比以往活潑了許多。
陳父扶起筷子:“怎么說?”小蓮于是組織了一下語言。
她來家里這么久了,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抵擋得住養母做的吃食,尤其今天為了招待貴客,桌上還上了剛做好的蟹黃鍋巴。
“……跟那公子一起來的少年還好,吃了不少,但那公子就喝了一口湯,別的什么都沒碰,就起身說用好了,問娘可不可以空一個房間讓他休息。”
陳父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妻子,陳母點了點頭:“小蓮帶他去了,我就問他身邊跟的那孩子,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
因為知道人還在自己家里休息,陳父壓低了聲音,問:“他怎么說?”
陳母面露無奈:“他讓我不要放在心上,說他們公子就是這樣,不怎么吃東西。”
陳父擔憂地道:“不怎么吃東西?那不得餓壞了?”
“我也這么說。”陳母也同樣擔憂,“那孩子說,今天聽他們公子答應我留在這里吃午飯,他還覺得稀奇,等坐下之后看他什么都不吃才覺得正常。”
老胡是覺得跟容鏡坐不到一起,所以剛剛一夾起菜,就跑到外頭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人家只是坐下來,才沾了沾唇就進了客房休息,現在還蹲在外面不進來。
容鏡不飲不食,相里勤倒是吃得很開心。
很快他也吃飽了,就跟了進去,還是小蓮送他去的。
小蓮捧著碗,眨著眼睛道:“我剛剛問了,他們公子不吃這些的話,在家里吃什么。”
“吃什么?”
“他說他在家里也不怎么吃,就喝些露水,吃些花果。唯一會吃的肉是長在他們山上寒潭里的一種小銀魚,說是那個肉質鮮美,可以直接片成片就這么吃。”
陳父聽得一愣一愣的。
陳母低聲道:“之前來找游道長的客人,身上都看得出帶點病。原本我覺得這位公子看著很健康,沒什么問題,可是等上了桌才知道……”
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桌上的父女人都知道,這樣吃不下飯才是大問題。
難怪他要來找游神醫了。
“也不知游神醫現在是在哪里開醫館。”陳父說,想了想又對妻子叮囑道,“人要是不急著走的話,就留他在家里多住兩天,或者留個通信的地址,等松意回來了,讓她把游神醫的地址給人家寄去。”
人是鐵,飯是鋼。
作為莊稼人,他是完全不能想象,如果桌上的飯食對于自己來說沒有半點吸引力,每天都食不下咽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陳母點了點頭。
“快吃吧。”陳父對著她道,“不然菜都涼了。”
……
橋頭鎮。
太陽逐漸西斜,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熾烈轉向柔和。
房間里很安靜,程元家的進來看過幾次。
見床上的人沒有醒來,她于是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直到陽光與地面的夾角漸小,床上的人才動了動。
程明珠睜開了眼睛,看著頭頂熟悉的床賬。
她躺了半天才意識到現在不是早上,記憶回籠,騰的一下坐起了身。
“來人!”她朝著外面喊道,“珍歌!”
外間立刻傳來了腳步聲。
珍歌跑了進來:“大小姐,你醒了?”
“什么時辰了?我睡了多久?”
程明珠匆匆從床上下來,把腳穿進了鞋子里。
她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沒有脫掉外衫,頭發也沒怎么亂。
她問:“我娘怎么樣?陳松意在哪里?她在做什么?”
一口氣問了這么多個問題,她聽著自己的丫鬟一個一個地回答。
當聽到劉氏還在昏迷當中,而陳松意一直守在她的房間沒有離開,就是坐在桌前抄經的時候,程明珠松了一口氣。
她真怕自己這樣睡著,陳松意發現了又要來折騰她。
當聽到她一直沒出來,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沒人看著,多半也是在偷懶。”
珍歌沒有說話。
她去看過,松意小姐一直坐在桌前,看著一下午姿勢都沒怎么變過,并不因為有沒有人看而不同。
程明珠清醒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郭衙內跟她約好在戲園子里見面。
她本來覺得不好出去,可是現在卻正是時候。
她于是對著珍歌道:“我要出去,待會你就守在門外。陳松意要是來找我,你就跟她說我不舒服,還在里面睡著,知道嗎?”
“奴婢明白。”珍歌應下了,可聽著程明珠的話竟是要獨自出去,于是有些忐忑地問道,“小姐一個人出去……可以嗎?”
程明珠已經穿好了鞋子站起身來,隨手打開衣柜,從里面拿出了帷帽就要戴上。
聽到這話,她的動作頓了頓,轉身看了過來:“你以為我是在哪里長大的?少了跟在身邊礙手礙腳,我還更輕松,你就留在這里給我看門。”
“是。”
見珍歌不敢攔自己,程明珠戴好帷帽就往外走。
出了房門,她左右看了看,沒有見到陳松意的影子,于是向珍歌勾了勾手,讓她出來帶上門,然后自己從后門離開。
程家院子對面的客棧。
一扇微微打開的窗戶后,元六拿著望遠鏡站在窗邊,看著這個方向。
從陳松意進這里開始,他就一直在盯著。
公子爺他們還沒有回來,他一刻都沒有放松。
一整天過去了,他都沒有見到陳松意,也沒有見到里頭有其他的動靜。
直到程明珠出來。
等看清這個戴著帷帽的人是誰,看著她鬼鬼祟祟地出了門,元六放下了手。
他沉思片刻,決定跟蹤程明珠,看她這時候要去哪里。
程明珠來到巷子里,看了看周圍的動靜,沒有發現有人跟蹤,于是朝著大街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人不多,她戴著帷帽顯得有些引人注目。
原本郭威跟她約的時間更早,可不知為什么,她看了那卷羊皮之后會這么困倦。
從一挨上床她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現在。
走在街上,程明珠感到自己的衣服里面有點黏膩,仿佛出了一身汗。
她皺起了眉——怎么回事?她不過就睡一覺,怎么會出這么多的汗?
這一身黏黏膩膩的,要不是趕著去戲園子見他,她都要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出來。
想起打開羊皮那一瞬間,程明珠覺得自己腦子里好像多出了什么東西。
她搖了搖頭,把這種奇怪的感覺搖了出去,繼續向前走。
元六保持距離,遠遠地跟在她身后。
去戲園子的這條路,程明珠已經走熟了,很快就到了地方。
戲園里從下午開唱一直唱到晚上,一進來就聽得到里頭唱曲的聲音。
哪怕現在時間還早,底下也已經坐了不少客人。
不必人招呼,程明珠一進來就徑直朝著樓上走去。
來到包廂外,郭威身邊的人已經在門外守著。
一見她,他們就給她開了門。
程明珠走了進去,見里面坐著的人面色不愉地看向自己:“你遲到了。”
她摘下帷帽:“我知道。”
她坐下來,找了個借口,“我娘還沒醒。”
郭威并不在意她娘有沒有醒,只問道:“東西你拿到了嗎?”
程明珠說了,劉氏的奪運換命術都來自她早年得到的一卷羊皮。
她娘醒不過來,她就把那卷羊皮帶出來也行,可程明珠看著卻沒有要把東西拿出來的意思。
她起身以后只顧著來這里跟他碰頭,根本沒想回去再拿羊皮出來。
不過此刻比起沒把羊皮帶出來的心虛,她更不滿郭威的目光。
伴隨著這種不爽的念頭,她腦海中有東西浮現了出來。
這是一種蠱術。
程明珠瞳孔微微顫抖,感到興奮。
她不知自己怎么會知道這個,而且看上去就能施放出來,嘴上則道:“帶來又怎么樣?你會用嗎?”
郭威抬手輕輕地拍了拍。
伴隨擊掌聲,從屏風后繞出來一個人。
這人身形矮小干瘦,頭發花白,閉著一只眼睛。
她不是旁人,正是胡婆。
郭威從來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他放下了手:“我不會看,自然有人會。”他朝程明珠伸出了手,“拿來。”
程明珠沒想到他把胡婆請來了。
她將目光從這老婦人身上收回來,冷哼一聲,看向他:“你確定她會看?”
郭威目光陰沉:“陳寄羽他們今夜就要來了,我不管你看得懂也好,她看得懂也好,都要給我拿出一個章程來,照原來說好的那樣,把他們留下。”
胡婆顫顫巍巍地朝他們走了過來,開口道:“公子小姐先不要急。”
她被劉氏找上,聽從她的話,給她謀取那些特定目標的八字,大概是可以猜到她奪運換命的最后一步是怎么做的。
之前奚家的事,前后的準備都由劉氏自己做好了,可以說胡婆主要就是幫她騙取生辰八字,別的幾乎沒有做什么,但縣令公子要做的卻不同。
胡婆知道這種事情損陰德,她也不想做。
可是現在她的積蓄都被那個賊偷走了,她缺錢,就不得不攪和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