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寄羽也看向自己手上的書。
油燈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他忽地失笑,像是也覺得自己今夜還讀書,似乎真的過于緊迫了些。
但妹妹不是別人。
很多話他不會對別人說,卻能告訴她。
“我總有種緊迫感?!标愃梢庾叩阶狼?剛要放下醒酒湯,就聽兄長說,“不敢停下,生怕時不我待?!?
陳松意手上的動作一頓,聽見桌上油燈“啪”的一聲爆了個燈花。
屋里的光芒猛地亮了亮,又暗下去。
這種緊迫感仿佛與生俱來,并不只因他想要改換門庭、實現抱負而起。
于是哪怕他剛剛考中解元,這種感覺也沒有散去,在這深夜里,依然在催促著他向前。
不過這種感覺實在來得太無端了,陳寄羽搖了搖頭,將念頭驅散,自嘲道:“大概是我這年來繃得太緊,成了習慣吧,不必理會我的話?!?
陳松意卻把碗推到他面前,道:“大哥沒有因為取得成績而懈怠,這很好,不會奇怪?!?
如果說世上有哪個人最能理解陳寄羽的感受,那就是她了,她當然不會覺得奇怪。
所以說,在原本的命運軌跡上,她的哥哥也是因為冥冥中命運的催促,才會自立自省,走上了一代名臣之路嗎?
陳寄羽雖然千杯不醉,但妹妹特意煮了醒酒湯送來,他也喝了,喝完指了指旁邊的位置,讓她坐下:“原本說等鄉試結束,要帶你在金陵城里好好游玩,現在怕是要推后一些了?!?
鄉試榜一出,次日就是鹿鳴宴。
鹿鳴宴之后,還有無數的宴會跟應酬。
樊教習已經提醒了,接下來趙山長會有很多宴會要出席。
作為此次拔得頭籌的書院學子,他需要陪伴趙山長一起出行,展示一番書院的實力。
這樣的場合,陳寄羽自己是無所謂去或者不去的。
但書院對他有恩,趙山長更是盡心教導,這份恩情一定要報。
這樣一來,對妹妹的承諾就只能往后壓一壓。
燈光下,陳寄羽看陳松意的目光帶上了幾分歉疚——
“從你回來之后,哥哥并沒能為你做什么,反而是你在爹娘膝下盡孝,又陪我來參加鄉試,幫了我太多?!?
陳松意卻不在意。
舊都什么時候都可以逛,書院跟趙山長的恩情必然是要先回報的。
她讓陳寄羽放心:“大哥只管跟趙山長一起去,這段時間來登門送禮的人一定不少,我留在這里正好應對。至于明日去參加鹿鳴宴的新衣裳——”
陳寄羽見她說到這里,眼中露出一點狡黠之色,“我躲懶了,沒有給哥哥準備,不過幾位學兄上心,給你置辦了一身,哥哥明日就穿著那身去吧?!?
陳寄羽聞言失笑,想起那日幾個同窗好友托她置辦飲食,她的那番表現:“原來你那樣說,不只是想讓他們安心,而且還想好怎么躲懶了?”
“不躲白不躲。”陳松意道,“他們也安心,不是兩全其美?”
衣服是提前半個月去定做的,早早做好了,還包括了鞋襪,前幾日就交到了陳松意手上。
她已經熨燙過收起,就等去鹿鳴宴的時候讓兄長穿上了。
說完旁事說正事,她送醒酒湯過來,也是為了問哥哥之后的打算:“宴席再多,也總有要結束的時候,之后的春闈,哥哥怎么想?”
陳寄羽沒有回答,而是問她有什么建議。
畢竟兩人當中,妹妹才是在京城長大的,她的養父也是文官。
——她既然現在來問自己,應當就是有一些消息跟見地。
陳松意道:“那我便直說了,當今重用內宦,尤以馬元清最得圣寵,滿朝文武里除卻少數幾人,無一敢與他們正面相抗衡。
“不說遠,就說這次任欽差南下的樞密使付大人,馬元清能對股肱之臣如付大人下手都還安然無事,只是被降職禁足幾日,便因桓貴妃的幾句話官復原職。
“這是為什么?因為他有能力,不可替代嗎?并非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出身微末,與士族無關,為官后在朝中也是獨立一派,不結黨營私,一切都得自君王?!?
她這番話,說得與馬元清當初在密室里對義子說的如出一轍。
只不過點明了多一點,他的出身與世家大族無關。
“再說回重用宦官這件事本身,當今并不昏庸。
“實際上在登位之初,他也是雄心萬丈,勵精圖治,想要成為千古明君。
“只不過發布下去的政令處處受阻,世家大族為了自身利益,處處作梗。
“帝王被困住了雄心,又不能過于激烈反彈,所以才會選擇重用內宦?!?
拔高另一股力量,跟朝中的世家大族打擂臺,雖然會背負荒唐之名,但起碼是有效果的。
現在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景帝,過得比十幾年前順心多了。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在科舉制度誕生之前,做官的途徑基本都被世家壟斷,大族幾乎世代公卿,常人難以越過階級晉升。
世家從誕生開始就壟斷了大多數的學識。
這一點,對身為讀書人的陳寄羽來說,體會得比妹妹更清楚。
前朝推行科舉,不過是在他們的壟斷之中打開了一絲縫隙,而就是這一絲縫隙,他們都不見得能容下。否則,前朝末帝在史書上就不會只見罵名,不見功勛。
歷朝歷代從來繞不開士族與皇權的對抗,就連現在的帝王家也是由世家晉升而來。
景帝太清楚他們對皇權的沖擊跟影響,必然不想放任再有下一個“蕭家”取代他們。
“眼下朝中官員,出身世家大族的實在太多了,通過科舉選拔能臣,當今最想要的就是寒門子弟。恰恰好,哥哥你就是這樣寒門中的寒門。
“試想一下,會試之后你中了進士,入了帝王的眼,殿試之時排在你前面的有世家子弟,有名臣之徒,有勛貴之后——你們十個人當中,今上要點一個狀元,他會不會就點你?”
說到這里,陳松意忽然頓住了,她想到了謝長卿。
她一直沒有想過跟出生農門的兄長相比,謝長卿輸在了哪里。
如今她知道了。
原來他就輸在這里。
她說得直白淺顯,陳寄羽也領悟極快。
甚至此刻再想她先前的行事,都又有了新的意蘊。
他看著自己的妹妹,心中生出了感慨——她真的很強,眼界完全不一樣。
事實上,在陳寄羽看來,說出這些分析的陳松意自己就已經是世家教育的優越體現。
“我希望哥哥明白我的用意,不是刻意欺瞞,只是想將優勢最大化?!彼f,“君子自強,不失本色,正是因為家中貧寒,幾乎斷絕求學之路,才成就了如今的你。
“繼續保持清貧本色,就是將優勢最大化,哪怕今日在舊都,或來日去了京中被嘲笑也沒事。
“旁人笑得越大聲,帝王就會越喜歡你?!?
想要登上歷史舞臺,想要實現抱負,誰的支持最重要?
帝王。
“所以哥哥就這樣就好。
“有問題需要求教,趙山長便很合適?!?
……
回憶結束,陳寄羽又忍不住笑了笑,不為其他,只因為事事都如妹妹所預料。
她簡直都像是有神通了。
花園另外一角,副山長跟園子的主人站在一起,同樣聽見了這些人在嘲笑陳寄羽家貧如洗,嘲笑他從鹿鳴宴開始就穿這套衣服,是不是沒有第二套了。
同時,兩人也將陳寄羽停步傾聽,然后對這些話一笑置之、全不在意地走開的反應收在眼里。
園子的主人站在副山長身邊,眼中光芒閃動,夸贊道:“很好,不卑不亢,不悲不喜。趙兄,你這個弟子很不錯?!?
聽到“弟子”二字,副山長心下一動,臉上則難掩得意。
那是當然,有這一園子濁物襯托,這個孩子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在鹿鳴宴之后,他帶陳寄羽去參加各個宴席,拿他當行走的招牌,這孩子都十分配合。
在高中解元后,他雖然換了一身衣冠,但副山長知道,這是他同院那幾個好友送他的禮物。
金舉人,銀進士,考上鄉試第一,多得是人給他送禮。
但他一樣都沒有收下,唯一收下的就是這份禮物。
他每次都穿,既代表念著同窗情誼,又代表本色不改,更向外傳遞著他對書院的感恩。
身為農家子弟,他能有今日,全是書院惜才,是收下他的副山長有眼光。
他這樣知恩圖報,副山長哪能不歡喜?
面對園子主人的夸贊,副山長最終笑著道:“我這弟子是不錯,我可是對他寄予厚望啊?!?
宴會結束后,趙山長帶著陳寄羽同園子主人告辭。
等上了馬車,車一走起來,趙山長便問他:“明日有什么安排?”
旁人中舉后,都要忙著結交同榜同年,還要往座師跟房師處殷勤走動。
陳寄羽倒好,就去拜會了一次便再沒去過。
他是解元,自然是座師、房師的心頭肉。
趙山長想了想,要是自己最看好的門生總是不來,他絕對是要慪死的。
左右接下來兩日沒有什么宴席,他有意提點,想告訴陳寄羽,上門拜會不光可以經營跟座師之間的關系,還可以向他請教來年會試。
——畢竟在朝為官者,消息總比外人靈通。
然而,陳寄羽只說離開前會再去拜訪座師一趟,并沒有親近意圖,倒是對趙山長說:“學生希望在赴京趕考之前還能回書院,在您身邊多讀一陣書,還請先生教導。”
趙山長頗感意外,不過想了想,答應了下來,說:“好,那就等你回鄉之后再回書院一趟?!?
他原本想著帶這一趟,帶到這里就結束,可陳寄羽的話卻讓他再次起了另一個念頭。
他年紀大了,還沒有幾個弟子。
如果……趙山長捋起了頜下短須,如果他愿意,那自己會考慮再帶他們去一趟京城,帶他去拜訪幾位故友。
京城居,大不易。
他在京中那點俸祿養不活妻女,無奈才選擇離開官場,回江南做個書院教習。
但他還是有野望的。
萬一真能教出個一鳴驚人的好徒弟,再殺回京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