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轉動,帶起雨水。
回春堂門口,溫大夫跟錢大夫看著任通判的馬車離開。
錢大夫攏著袖子,想起自己那應該涼了的飯菜,搖了搖頭,感慨道:“還以為雨天人少,能好好吃一頓飯的。”
這下應該能回去繼續吃了。
“——溫大夫?”他記得溫大夫也是一回來就又被少掌柜拉上了二樓,應該還沒吃午飯。
“好。”溫大夫回神,對他點頭,“錢大夫一起。”
樓上的病人施了針以后,情況還算穩定,不需要他片刻不離地守著。
等吃過午飯,溫大夫還打算去找一找醫書。
看看里面有沒有類似的癥狀,找到能穩定住他病情的辦法。
馬車來到了客棧。
在大禹樓里受了一場驚嚇,又在回春堂喝了一劑安神湯,任通判下午索性也不回衙門了。
他讓下人駕了馬車去衙門告假,自己則跟好友回他下榻的院子,準備雨天煮茶,對弈談天。
知道學生們大多吃過藥就睡下,蒙著被子發汗去了,趙山長也沒有叫他們來,只讓手受傷的陳松意也快些回去休息,傷口不要沾到水。
他雖說了幾句,但見她的反應,便知她大概沒聽進去多少。
等少女從自己的院子離去了,趙山長才從月門上收回目光,向著任通判無奈地道:“魂還丟在回春堂里呢。”
“哈哈哈。”任通判忍不住撫著胡子笑了笑,“這才是年輕人嘛——來來來,快來下一局!”
樊教習也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剩兩人在這里,立刻便擺開棋盤廝殺。
趙山長與樊教習住的院子與隔壁相連,墻上開了一道月門,陳松意穿過了月門,快步朝房間走去。
卦沒有錯,轉折確實到了,就是來得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師兄在潭邊說,讓她從心所欲,想要做什么便去做。
盡管他有此言,多半是以為這其中有師父的安排,但這仍舊堅定了她照計劃走的心念。
從在巷口遇到風珉,與他相交,漸漸與付大人、漕幫、裴軍師等建立聯系。
陳松意原以為,總要等到春闈之后,將需要理順的理順了,以師父之名,把記憶中各個對厲王有用的有能者化歸于同一陣線,最后才是與他見面。
可沒想到今日,就在這濟州城里,居然就見到了他。
驟然相見,不知是好是壞。
——但不管是轉好還是轉壞,都是一瞬之機。
她再次加快了腳步,想要回房間去,寧神清心,借助工具來更清晰地卜算推演。
因為太專注在這個念頭上,所以等陳寄羽喊了她兩聲,她才聽到。
廊下臺階已經被雨濺濕,秋雨沖刷著院中桂花樹,將葉子洗得越發碧綠。
陳松意停下腳步,轉身看到兄長的房間窗與門俱開著,他原本在房中與人談天,見妹妹行色匆匆地走過,怎么叫都不應,才來到了門邊。
她看了陳寄羽房中的客人一眼,見是張陌生面孔,帶著病容,膚色黝黑卻不失英俊。
對方也在略帶好奇地看著她,直到陳寄羽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額頭,陳松意才叫了一聲“哥”。
“忙著去做什么?怎么叫你也不停。”
他探過了妹妹的額頭,確定她沒有發燒,這才收回了手。
可一低頭卻見到少女的手上扎著繃帶,掌心還滲著微微的血跡。
陳寄羽神色一凝,張嘴欲問。
陳松意卻趕在他問之前就輕描淡寫地岔了過去:“去吃飯的時候杯子碎了,叫碎片割的。剛剛已經去過回春堂,讓大夫看過了,不打緊。”
陳寄羽被她搶白,露出微微的無奈之色,只能道:“小心一些。”
陳松意應了一聲,算是應下了,反過來問兄長:“哥哥在招待客人?”
在這濟州城里,這樣突然就出現在他們身邊的人,陳松意都上了一分心。
見妹妹問起,陳寄羽便向她介紹了一番:“這位是東流兄,住在隔壁院子,也是今年上京趕考。”
紀東流跟陳寄羽相交半日,已經知道他出身農門,兩次趕考都是由親妹妹相陪,亦是這個妹妹沉穩如積年的管事,又似軍師為他籌謀安排,不由得又羨慕了一番。
此刻聽見兄妹二人對話,他也起了身來到門邊。
隔著一段距離,同陳松意拱手行了一禮。
陳松意卻是不由得問兄長:“這位學兄……可是姓紀?”
“嗯?”陳寄羽有些意外地看妹妹,“你怎么知道?”
陳松意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紀東流,向他鄭重地回了一禮。
這就是大齊第一的治水能臣,是她當初為了在付大人心中給兄長增添分量,往那張紙條上寫去的紀東流!
他家學淵源,曾曾祖父就曾在前朝任工部侍郎,主持水利修建。
到了新朝,他的曾祖雖然沒有應詔入朝為官,但在當地卻也主持籌銀修建了兩座大堤,至今還在發揮作用。
魯地雖然日照時間長,但本地人的膚色也不會像他這么深。
他之所以這樣膚色黝黑,連發燒都不易看出來,全是因為他自小就承襲家學,喜歡到水利修建、河患治理的地方去觀察學習。
可以說,早在他考取功名之前,就已經在當地縣令身邊參與了不少水利工程,積攢了許多經驗。
在他這次錯過春闈開考以后,他是回到當地做了幾年幕僚,隨著縣令升遷輾轉了兩地,才又再次投身科舉的。
等等,方才兄長說什么?
他是上午想出門透氣,意外救起了倒在雨中的紀東流,還給他請了溫大夫回來看診?
陳松意下意識地凝神去看紀東流。
后者先為她回的那一禮中透出的鄭重而意外,還以為是自己那點微末名聲傳到了友人的妹妹耳中來,現在又為她的注視而感到不好意思。
在認真看過他的命數之后,一樁在二十年后空懸了許久,也曾令她師父扼腕的懸案破了。
為何如李公再生的紀侍郎這一年明明中了舉,卻錯過了春闈,硬是蹉跎了快六年才再入考場?
原來是他剛出家門就病倒,還被庸醫誤診。
病情拖了幾日沒好,在出來求救的時候又淋了雨,從尋常發熱變成了肺炎。
而上輩子他會倒在這里,無人相救,卻是因為程家母女所作所為,令本來該救起他的陳寄羽沒能考過鄉試,出現在濟州城里的這家客棧。
陳松意看著這一環一環相扣的命運,再看到眼下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回頭還能跟他們結伴上京的“紀侍郎”,只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好,很好!
她將兄長的命運扭正,果然讓更多的人命運也回到了正軌上。
這恰恰再次說明她選擇的方向沒錯,哪怕沒有師父在,按照她的心所指向的方向去做,也能實現與洪流對抗的愿望。
在秋雨聲中,陳松意回答了兄長的疑問:“我聽說過紀學兄的名字,知道他精通水利,還未為官便已經造福一方。”
隨后,她又向紀東流道,“兄長能跟紀學兄有緣相識,我很開心。學兄放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此去京城你必定能夠金榜題名,同我兄長一起同朝為官,一展所長。”
這是陳寄羽第二次聽她這般“賜福”。
他微微笑了笑,只向越發不好意思的紀東流道:“東流兄,松意既然這樣說了,那你我須得更加努力才是。”
紀東流面露疑惑,望著這對兄妹,聽做兄長的道,“上一回她斷我與王兄等幾人能中舉,我們都考上了,給她賺下了偌大名聲。雖然春闈更不易,但你我總該再奮力拼搏一回,才不砸了她‘鐵口直斷’的招牌。”
“好!”紀東流性情中本來就帶著魯地的豪爽,因為喜愛自己新交的友人與他的妹妹,更是一改前幾日病中頹喪,豪氣干云地應下了與陳寄羽約定,還順水推舟應下陳松意一同上京的邀請。
陳松意被兄長叫停在廊下,經過這插曲,便要繼續行方才的計劃。
不過福至心靈,沒有去找別的工具,而是向兄長要了三枚銅錢。
“三文就夠?”陳寄羽從錢袋中取了三文,覺得妹妹要得太少,還想將整個錢袋都給她,“不然都拿去,哥哥暫時不用錢。”
“不用了,三文夠了。”
陳松意將錢袋推了回去,然后向紀東流揮了揮手,轉頭就回了自己的房間里。
等燃香靜心之后,她才在桌前睜開雙眼,開始用得自兄長的那三枚銅錢起卦。
銅錢沾了他身上的氣息,在改變的命運中,起卦更加靈驗。
六次銅錢拋擲,漸成卦象。
陳松意盯著桌上銅錢,冥冥中,雨聲遠去,白霧再起。
她又回到了戰場上,見那披甲的戰神所向披靡,氣吞萬里。
同在原本軌跡上一樣,打得草原王庭節節敗退。
草原星夜,他又帶著百騎深入,一路打一路結集軍隊,直到揮戟斬下右賢王的頭顱,讓人送去龍城,自己則帶著無數的牛羊、戰馬跟草原遺族遷徙。
他所騎的那匹馬漆黑如墨,神駿無雙,讓她看著覺得有些眼熟。
而未等她仔細去看那黑色的馬王,眼前白霧又再聚散。
這一次,她看到的是大齊的皇陵。
皇陵開啟,里面供奉著他的靈位,棺槨里放著他的戰甲。
……
邊關重鎮,滿城素縞。
英靈消散,萬民同哭。
那聲音從四面八方來,仿佛要將她完全淹沒。
陳松意身魂驟冷,站在城頭朝著四周看去,見到身邊有人在舞動白幡,似在招魂。
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視野中,屬于他們戰神的英魂卻化作光點,飄向遠處。
她連忙極目去尋,想追尋著飛舞的灰燼,看那光點要飛往何處。
眼前的白霧再次凝聚又消散,終于,她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
這一次她所置身的是一片荒原,地上凍土,寸草不生。
迷漫的灰霧中,她看到了一座墳。
它獨立在這片荒原中,甚至連塊墓碑也沒有。
一口薄棺被葬在極深的地下,遠離了水系,遠離了生靈。
她看了很久,才朝那座矮墳走去。
在皇陵中的,竟然只是他的衣冠冢。
真正的他被寂然無聲地埋在這里,無人知曉,無人拜祭。
她停在墳前,徹底失去了聲音。
現在看厲王,誰會覺得意氣風發、舉世無雙如他幾年后會死去?
死后甚至不入皇陵,埋骨荒冢。
她見兄長第一眼,尚且還能從他身上見到一條跟死亡不同的命運軌跡。
可在她所選擇,所認定的王者身上,她竟看不到短折以外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