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王昨天就已經秘密抵達了京城。
而且一回來就向太醫院遞了牌子,把太醫院院正跟幾位太醫全都請了過去。
景帝當時跟新納的美人正在御花園看雪,聽到厲王請太醫,還一口氣請了這么多個,差點嚇得要連夜出宮。
他脫離隊伍,這樣突然提前抵達,本身就已經很叫人不安了。
眼下還幾乎將太醫院搬空,景帝只怕他是出了什么事。
帝王沒了賞雪的心情,第一時間命人將這消息封鎖了,不讓傳到太后宮里去。
他自己則要冒著大雪出宮。
幸好,厲王還沒有存了把他這個皇兄嚇死的心,很快又令人遞了消息進來——
他請太醫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給身染怪疾的副將會診。
他這次提前回來也是因為此事。
他自己身強體健,沒有問題,明日就會進宮來見他。
至于他的厲王府,打掃不打掃都無所謂。
他今日就住在楊副將家,明日進宮就宿在宮里。
“真是胡鬧!”在冰天雪地的季節都嚇出一頭虛汗的帝王罵了一聲,這才坐下,但也沒有了繼續跟美人廝混的心思。
而且什么叫打不打掃無所謂?知道他要回來,母后提前幾個月就派人去修繕厲王府了!
現在一切都好好的,就等主人歸來。
不過他要在宮里住,這景帝也是不會拒絕的。
母后很久沒有見他,自己這個做兄長的又何嘗不是?
尤其是在聽到他竟敢帶著一百人就跨過了邊界,深入草原,取了新任右賢王首級的時候,景帝也想罵他魯莽。
草原王庭是被迫跟他們停戰,不臣之心沒有消亡,他就帶這么少人去,不是成心給人當靶子嗎?
他能夠成功,能夠全須全尾的回來,都是祖宗保佑。
等將明日見了他要罵他的話在心里演練了一遍,景帝才覺得消了氣,想了想,為避免消息走露,還是傳到母后耳中變了形,于是又親自往太后宮中走了一趟。
將他提前回來的消息告訴了母后,將他請太醫的原因也告訴了她。
反正這個弟弟一回來,母后心里就只剩下他,而且他今日也是避不過,一定是要進宮來了。
果然,錢忠說:“王爺已經到了,只不過剛剛陛下在批閱奏折,所以太后娘娘那邊的宮女沒有進來打擾。”
聽到胞弟已經進宮了,景帝立刻道:“走,去太后宮中看看。”
“是。”
……
大雪壓城,太后宮中地龍燒得很熱,燈火明亮,一片暖融。
周太后從今早開始就一直在宮中盼著,等著自己的幼子進宮來。
她與自己的小兒子十幾年未見了。
當初小兒子被早早送去封地,她是不愿的,也埋怨丈夫為何如此狠心。
但是當時身體已經不行的先帝卻拉著她的手,道出緣由。
他們就這兩個兒子,都是嫡出。
長子已經大了,很是出色,等自己一去自然能夠繼承大統。
但是周圍那些虎視眈眈覬覦著他們蕭家的人,卻不會就這樣讓他們的長子
順利坐上皇位。
幼子又命格貴重,是開拓之主,這必定會被他們拿來做文章。
他現在尚且年幼,留在京中還好,可壯則有變。
到時兄弟鬩墻,國本不穩,正順了那些人的意,應了他們的心。
還不如趁他年幼就狠狠心把他送去封地,賜他像厲王這樣的封號,斷了那些人的念頭。
這樣方可在他死了以后,保住皇室的太平。
周太后能說什么呢?
她不只是一個母親,也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她只能答應,并且期盼著母子能有再見時。
結果,幼子被送去封地,一去就是那么多年。
等到可以回來的時候,邊關又亂了。
滿朝文武,明明有那么多將軍,那么多勛貴,卻偏要他去坐鎮邊關。
周太后時常想問,當初那么多跟著太-祖一起打天下的武將,現在子孫后代一個兩個都不中用了嗎?
每次邊關的戰報傳來,他們聽見的是勝利是歡呼,唯有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兒子又出生入死了一次,身上不知又添了多少傷。
終于,等到她大壽,她的兒子終于要回來了。
宮人還想勸她不要在門邊吹風,進殿內去等也是一樣的。
然而周太后卻不愿意。
“我想要阿離一回來就看到我,看到他的母親在這里等他。”
周太后說著,見到風雪中出現了一個高大身影。
他披著斗篷,身后的人給他撐著傘,踏著風雪而來。
因為逆光,所以周太后看不清他的臉,可她的手卻在這一瞬間顫抖了起來。
不用看清她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兒子,是從小跟她分離,快要二十年沒有見的兒子。
他朝著她走來,那樣高大的身影落在她的眼中,卻還是跟當初那個被送到封地去的小娃娃一樣。
人還不及她的腿高,走路都不穩,搖搖晃晃地張開雙臂,叫著母后向她走來。
“阿離……”周太后的眼淚幾乎立刻就掉了下來,“阿離!”
厲王走到母后的寢宮外,聽到這一聲有些耳熟的呼喚,然后就看到一個身影從寢宮門口奔了出來。
“母后……”
這兩個字是如此自然的脫口而出。
他去封地的時候年紀還小,母親在他帶去的行李里準備了她的畫像。
然后,怕他忘記她,她還特意選了個跟她有幾分相像的宮女姑姑,跟著去了他的封地。
他幼時是很受疼愛的,在離京之前都一直住在母后的寢宮里,這些記憶都沒有消失。
因此一看到母親奔過來,他也從傘下離開,迎向了她。
然后,將這個跟記憶中相比瘦小了太多的母親抱在了懷中。
就像他年幼時在外玩累了跑回來,母親將他抱在懷中一樣。
“阿離……阿離,我的孩子……”
周太后略略退后一些,伸手捧住他的臉,發現記憶中還那么小的兒子,現在已經長得比他的父兄還要高了。
他的眉眼像自己,其他卻更像他的父皇。
尤其是站在雪地里這樣低頭看人的時候,簡直跟先皇一模一樣。
周太后心中生出了更多的復雜情感。
一時間想起逝去的丈夫的好,一時間又想起他那樣狠心。
太后宮里的宮人撐上了傘,厲王伸手接過,撐在自己與母親頭頂,然后說道:“外面雪大風寒,不好久站,母后我們進去吧。”
“好……”
周太后止住眼淚,搭上兒子的手,朝著寢宮中走去。
原本冬天的衣服厚,他身上的傷應該不易被察覺到。
可是他手臂上的這道傷太長了,傷痕無法掩蓋,一直延伸到了手背上。
周太后手一搭上去就察覺到了不妥,等到了燈火通明的殿內,讓兒子脫下了斗篷,她就立刻要去查看,“阿離,你的手怎么了?讓母后看看。”
“沒什么,母后。”
蕭應離第一次覺得,這些代表功勛的傷疤也不好。
他想要把手從母后面前撤開,卻被周太后牢牢地抓住。
她的力氣明明也不大,可是卻叫他掙脫不得。
他只能看著那雙保養得宜的手顫抖地將自己的袖子往上推去,露出了手臂上那道長長的傷痕。
“母后,我沒……”他想說自己沒事,這也不是什么要緊的傷,可周太后已經捧著他的手又哭了起來。
在手臂上都有這樣的傷疤,可以想象在他的衣服底下還有多少更嚴重、更致命的傷。
兒子沒有回來的時候,她只在做噩夢的時候,夢見他渾身是傷,九死一生,可現在卻宛如噩夢成真。
景帝來到的時候,就見母后在對著胞弟垂淚,悲傷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而等到宮人通報自己來了的時候,母后的神色頓時一變。
景帝還來不及開口,也來不及細看多年未見,只在書信往來跟軍報中交流的親弟弟如今長成什么樣了,就被母親含淚一頓怒罵:“為什么,朝中有那么多人可以去鎮守邊關,為什么就偏要你弟弟去?”
“我跟你父皇就生了你們兩個,你卻偏讓他去出生入死,去跟那些草原的豺狼虎豹生死相搏!”
“他是你弟弟!是整個大齊最尊貴的王爺!他不應該經受這些的,他不應該的……”
周太后再次泣不成聲。
宮殿中一時間除了她的抽泣聲,就只剩窗外的風雪聲。
蕭應離扶著母后,看向皇兄那想要解釋又不知該怎么解釋的樣子,只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他就知道,自己回來一定會變成這樣。
所以才一直想著等到邊關戰事平定,徹底把草原也并入大齊的版圖才回來。
這樣一來,就可以陪伴在母后身邊一段時間,好好消磨掉她心中的埋怨。
“母后,沒有什么應不應該的。”他環著母親的肩,輕聲道,“皇兄坐鎮中極,我開拓疆土,這都是身為皇室,身為太-祖子孫應該做的事。”
景帝見他在母后耳邊輕聲細語,“這些傷都不礙事,都是舊傷了,我現在很少再添新的傷口。皇兄坐在這個位置上也很不容易的,而皇嫂又早逝,皇兄才更需要母后的支撐。”
這話說得叫景帝心中一陣酸楚。
周太后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大兒子,見到他那紅著眼眶的樣子,也嘆了一口氣。
見氣氛緩和,厲王那張
俊美的面孔上綻開了有些沒心沒肺的笑容,又道,“若非憐惜皇兄,我都想將母后帶到邊關去住一段時間。邊關雖風沙大,但風景實在好,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叫人見之,心情開闊。”
“母后才不去。”
周太后可不喜歡那樣的風沙,她剛剛摸幼子的臉,都覺得風沙磋磨了他。
若不是他像他父皇跟自己,生得實在俊美,在邊關待上這么些年,只怕沒有姑娘愿意嫁他。
母子三人之間恢復了融洽。
因厲王殿下歸來,景帝難得也沒有去他新寵的美人那里,而是跟胞弟一起在母后宮中用膳。
等到周太后確認了幼子就在宮里住,而且在她壽辰之前都不會離開以后,這才安心地放他走。
風雪稍停,地上的積雪反射出一片光芒,天家兄弟在回廊下,一前一后朝著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