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是進宮面圣,胡績的穿著依舊跟那日陳松意救下他的時候差不多。
只是少了一些風塵仆仆。
等錢忠通報完一出來,他便立刻往殿內去。
見到坐在上首的景帝,他先在殿中跪了下來,行禮道:“參見陛下。”
“老師快請起!”
景帝從桌后起身,快步走上前,親自扶起了他。
作為當代最頂尖的大儒,又是即將接任橫渠書院的下任山長,胡績不管是在士林也好,在朝堂也好,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地位。
像現在殿中的許多大臣,都出自橫渠書院,受過胡績的教導。
等他跟景帝行完禮之后,這些剛剛被提拔起來的少壯派都紛紛以學生的身份向他見禮。
景帝看著他,臉上一改先前的緊繃,帶上了真心實意的歡喜。
天子握著他的手臂,沒有松手,問道:“老師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對這位老師,景帝有著十分尊崇的心情。
若不是老師不入朝為官,而更愿意去天下周游,教書育人,收集、傳承絕學,以他為相,自己的朝堂應該早就是另一副樣子。
胡績對著帝王溫和一笑,說道:“剛回來。”
師生短暫敘舊之后,他才收起了笑意,換上了嚴肅神色,“臣來是有一件要緊事告知陛下。”
說著,他看向殿中的群臣,迎上里面許多雙熱忱的眼睛。
注意到那一張張有些熟悉的面孔,胡績這才意識到朝堂核心大換血了。
而看他們的憔悴臉色,顯然這兩日一直沒有離宮,在商討要事。
自己卻一通報就進來了,帝王是真的沒拿他當外人啊。
胡績收回目光,詢問地看向景帝:“這是……”
景帝卻道:“說來話長,不急,老師先說。”
胡績便立刻轉到了自己的來意上,也沒避著殿中的其他人。
他望著景帝,嚴肅地道:“臣在西南地區游歷的時候,親身經歷過數場地動……”
一聽胡績先生的來意竟然也是為了地動,群臣的神色都變得震驚、意外又微妙起來。
而景帝則是眼睛一亮,盯著面前這位意想不到的助力。
胡績已經說到了在地震頻發的西南,當地人所總結的一些地動前會出現的征兆。
他清晰地感到景帝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加重了。
雖然不明白景帝為何是這樣的反應,但他還是說了下去,“……臣在書院也發現了許多相同的征兆,所以臣判斷——陛下?怎么了?”
“老師!”景帝的激動已經難以用言語來形容,他握著自己老師的手臂,道,“在老師到來之前,朕正在跟群臣商議這件事啊!”
……
書院,一顆石子被投入了翻涌的泉水中。
這是一眼活泉,泉水清澈,住在這眼泉旁邊的幾家都習慣取這里的水來煮茶。
春夏的時候,泉眼里冒出來的水多,到冬日會變少。
可是這兩日,泉眼里涌出的水卻多了起來。
而且不復清澈,渾濁翻花,在冬日里還冒著熱氣。
這樣的異狀,讓原本來這里取水煮茶的先生們都放棄了,轉而去買了山泉水。
此刻,滄麓書院一行正圍在這個渾濁翻花的泉水邊,盯著不斷冒出熱氣的水,還沒能回神。
今天正是天狗食日過去的第二日,是趙山長決定好的來橫渠書院交流的日子。
自來了京城以后就一直待在江南會館、沒有出過門的眾人都很興奮,早早就起身做好了準備。
而今天陳松意也沒有出門,難得又跟他們一起行動。
江南會館安排好了馬車,用過早膳以后,趙山長跟樊教習帶著他們坐上馬車,就直接往橫渠書院的方向去。
按照趙山長原本的打算,來到書院之后是打算去拜訪一位他的舊識。
對方如今正在橫渠書院當教習,可以帶他們在書院中游覽一番,還能跟這天下第一書院的學子們交流交流。
一路上都很順利,在抵達橫渠書院之后,趙山長的那位舊識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們了。
眾人見過了書院外面熱鬧的冬日集市,又瞻仰了那塊刻有橫渠四句的石碑,然后被引著進入了書院。
跟地處江南的滄麓書院不一樣,橫渠書院有著更多北地的氣息,建筑更加恢宏大氣。
哪怕在冬日,書院里在外活動的學子也有很多,并不受拘束。
眾人一來到,就正好遇上橫渠書院的學子在舉行冬日的辯論、騎射、棋藝等比試。
許久沒有活動的滄麓書院學子頓時躍躍欲試。
那位來接他們的沈先生指著這些地方道:“若是技癢,盡可下場一試。”
隊伍里當即便有人問道:“我們不是橫渠書院的人,也可以去?”
沈先生笑道:“自然可以。”
原來會有這些比賽,就是因為臨近會試,來橫渠書院想要找謝長卿挑戰交流的人太多,所以書院干脆想出了這樣一個法子。
想向他們的書院第一宣戰可以,但謝長卿終究只有一個人,精力有限,不如就先過了他們書院第二、第三……這一關。
都是橫渠書院的學子,實力有差距,也不會相差太遠。
既然是要檢驗自己的實力,那跟第二、第三名比試也是可以的。
敢來向書院第一發起挑戰的人自然有著自信,并不懼這前面的小角色。
君子六藝,每一項書院里都有可供挑戰的對象。
結果就是來的世家子弟一個兩個自信滿滿,等真正下場以后,卻發現別說是書院第一,就連排在謝長卿之后的第二三四五名都比不過,遂羞惱地退去。
回到書院的謝長卿這才得了一絲安寧,能夠繼續在藏書閣高處看書。
而書院的先生們覺得冬日沉悶,這些比試項目保留下來可以調節氣氛、調節心情,于是便繼續保留了。
滄麓書院一行今日來交流,可以說跟這些比試項目正好對口,帶隊來的趙山長自然也不會攔著他們,只是說道:“騎射就不必去比了。”
在江南長大的他們,是怎么也不可能追得上這些在北地長大的學子的。
“是,先生!”
話音落下,他們就四散開去,朝著自己感興趣的項目交流去了。
陳繼羽跟紀東流去了辯論的方向,陳松意則跟在趙山長跟樊教習身邊,同沈先生一起在書院里轉了一圈。
等到回來的時候,就見到另外幾個方向都沒人了,辯論比賽那里卻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幾圈。
趙山長頓時來了興致,問沈先生:“那邊是怎么回事?”
沈先生道:“不知,不如過去看看。”
陳松意跟在他們身邊,一過去就看到了謝長卿那熟悉的身影。
果然只有他在,橫渠書院里才會有這么熱鬧的時候。
“先生!學妹,你們來了!”站在人群邊緣看著里面的人一見他們過來就立刻招手。
而其他人見到沈先生跟另外兩位眼生的老者,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四人占了一個好位置,開始看里面的辯論。
謝長卿一人對上幾人,絲毫不落下風,精妙的見解時常引來陣陣喝彩。
他一人站在場中,周圍的人便像是都面目模糊了,讓冬日太陽的光芒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與他辯論的幾人陳松意都眼熟,既有世家子弟,也有他們滄麓書院的學子,還有來過江南會館、跟她哥哥成為了好友的林詹跟姜致。
她的兄長也在其中。
包括紀東流在內,其他人都逐漸敗下陣來,逐漸的,場上就只剩下四個聲音。
原本時間線上的今科狀元、探花跟下科狀元、榜眼聚集到了一起,你來我往,引經據典,唇槍舌劍,精彩絕倫,有很多典故別說是一些學子,就算是樊教習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但這并不影響周圍的人聽得如癡如醉,沉浸其中,不時為某一方的觀點叫好。
退回到人群當中的紀東流見了陳松意他們過來,搖著頭苦笑:“來橫渠書院之前我還對自己很有自信呢。”——沒想到卻連一刻鐘都堅持不了。
陳松意安慰道:“紀學兄不要妄自菲薄,你的長處不在辯論上。”
他在治水上的天賦,是所有人都無法替代的。
趙山長則是兩眼放光地看著自己的弟子。
他知道自己收了個好弟子,基礎扎實,進步神速,但沒想到短短時間他能進步至此。
“好,好。”
他聽了片刻,摸著自己的胡子,忍不住嘴角上揚,露出了笑容。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場辯論會持續多久,什么時候才能分出勝負時,胡績先生從外面回來了。
他跟女兒胡宜今日出門,去看了城外集結了勛貴之力搭建起來的粥棚跟義診的醫棚。
因為衣著過于簡樸,胡績先生還被分了一碗粥。
他也沒有推掉這被錯認的好意,喝了這碗熱騰騰的粥,然后留下了自己捐贈的銀錢,這才帶著女兒回來。
一路上,他夸贊著風珉,夸贊這些前兩日還被關在京兆府的勛貴子弟,回到書院還道:“我看書院的學生也應該去幫忙做一些事,才能見到民生疾苦。”
他說著,見到前方辯論的熱鬧,于是對女兒說了聲“過去看看”,然后父女二人一過來,就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陳松意。
“山長!”
“是山長!山長回來了。”
在他們發現陳松意的時候,橫渠書院的學子也發現了他,紛紛向著胡績行禮。
場中原本在辯論的謝長卿也停了下來,這才發現了人群之中陳松意也在。
趙山長見到胡績先生,更是激動:“胡績先生!”
他在京城的時候,就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夠拜望胡績先生,可惜他一直周游在外,直到離京,趙山長都沒有機會得見。
今日真是意外之喜。
松意說今日來,果然就會有好事發生!
見因為自己的到來,辯論停下了,胡績先生于是擺了擺手:“不必管我,你們該做什么繼續做什么。”
說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日救下他們父女跟車夫的少女身上,見她像是跟師長一起來的,于是走向了趙山長。
趙山長跟樊教習見到胡績先生主動迎向他們,兩人都激動得差點把胡須拔了。
在胡績先生來到面前之后,兩人主動先見了禮。
胡宜站在父親身邊,對陳松意笑了笑,聽父親問道:“這兩位是?”
沈先生在中間忝為介紹,說明了趙山長一行的身份,跟這次來書院的來意。
“原來是滄麓書院的兩位先生,有理了。”胡績向兩人回了一禮,然后邀請道,“他們年輕人在這里有他們年輕人的辯論,兩位先生不如來我那里坐一坐?”
趙山長跟樊教習哪里會有拒絕的道理?很快便應下了,安心地把學生都留在這里繼續他們的辯論,只帶著陳松意一個,隨胡績先生前往了他的草堂。
書院的先生們在書院中都有自己的居所。
有些獨居,有些則帶著家人一起。
因為可以任意選擇喜歡的地方蓋房子,按自己的喜好布置,所以橫渠書院的教習們所住的地方建筑風格各異,胡績先生居住的地方則同他日常的風格一樣,十分的簡樸。
草堂的屋頂只是用最簡單的茅草鋪就的,還是在他離開書院去各地周游的時候,書院給他好好地修葺了一番,增加了保溫層,再用茅草鋪回去,緊緊地扎住,這個冬天在屋內才不會感到寒冷,不會覺得屋頂的茅草隨時都要被風卷走。
趙山長跟樊教習坐在這間草堂內,覺得猶如身在圣地。
尤其與這簡樸的布置相比,這里堆放的許多古籍,都是外面有錢也買不到的傳承。
他們知道胡績先生很好相處,他的學問有多深,人就有多寬厚,但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能得到這樣的接待。
直到胡績先生看向他們身后站著的少女,同她說話,讓她今日一定要留下來吃一頓飯,嘗一嘗他女兒的手藝,好向她表示感謝的時候,趙、樊二人才知道這次奇遇從何而來。
“先生的意思是,我們松意救了你?”
盡管松意救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先前更是兩家勛貴跟一位次輔都那樣隆重地登門道謝,但趙山長跟樊教習還是不敢相信,同胡績先生再三確認。
“不錯,我跟小女回書院那日馬車失控,若不是她,我現在只怕就不能坐在這里同兩位說話了,”胡績說著,又抬手指了指屋里堆放的書,“這些也保不住了。”
趙山長跟樊教習光是聽著,都能想到當時的情況有多兇險。
兩人動作一致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壓壓驚。
算算時間,這應該是松意出去的第三日,她回來的時候提了嗎?好像沒有。
這是每出去一次,都能救下不得了的人啊。
陳松意此刻并不在草堂里。
她跟胡宜在一起。
草堂里的水缸沒水了,胡宜要兌現承諾,洗手做羹湯,要先去打水。
陳松意知道胡績先生請他們回來,免不了要提那天在北郊的事。
留在草堂里,若是兩位先生問起細節,自己少不得還要編造一些借口。
不如離開,讓他們直接問胡績先生好了。
胡宜帶她去打水的泉眼。
她手提水桶,對走在身旁的少女道:“明明是讓陳姑娘你來做客,結果卻要勞煩你跟我一起來打水。”
平日里水缸都是滿的,有人會打好,今日卻是剛好用完了。
“沒事。”陳松意也提著一只水桶,桶里還放著一個水瓢,“我在家也會做這些,而且兩個人一起來,可以少走兩趟。”
胡宜很喜歡她,細心地問了她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
交談之間,泉眼就到了。
胡宜準備轉身去打水,卻看到平日清澈的泉水變了樣。
渾濁,帶著異常的氣味,噴涌不止。
她一時不防,想要避開噴上來的一股濁氣,卻差點扭了腳。
還是陳松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這里……”少女皺著眉,這里的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飲用的。
胡宜站穩了,與她一起看著產生了異樣的泉眼,道:“這里平日不是這樣的。”
她說著,抬頭看向了四周。
隨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就對陳松意說道,“跟我來。”
陳松意一點頭,把桶放下,跟著她朝著另一個方向去。
胡宜快步奔跑著,她的速度對陳松意來說還是慢了。
確認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少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攬上她的腰,真氣運轉,腳下一踏,幾個縱躍便來到了目的地。
再次體驗了那日被她從馬車上帶下來的失重感,胡宜落地時還有些暈眩。
耳邊聽見一聲“到了”,然后攬在腰間的手松開,她才回神。
她們如今所在之處是書院的后山,這里有一片湖泊。
冬日湖水本來應該結冰,魚在底下休眠。
可現在湖面上的冰卻裂開了。
兩人可以看到魚在冰下焦躁地游動,不時地撞擊開裂的冰,想要從里面跳出來。
在更遠處,已經有魚成功了。
躍到岸上,很快缺水而亡。
還有許多從山上跑下來的動物,它們在冬日本來不應該出現,可眼下卻躁動無比。
在兩人來到這里之后,就見到不止一窩兔子從洞里鉆出來,慌不擇路地往外跑。
“這是……”
陳松意知道這是很快將會有地動,從結果反推,能夠知道這些水文跟生物的異動是因何而起。
可是,沒有重活一世帶來的信息差的胡宜在看了這幾處的異動之后,竟然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要地動了!”
她立刻看向了陳松意,“得趕快回去,要告訴我爹。”
陳松意沒有多話,再次攬住了她,帶著她回了草堂。
草堂里,正在和趙山長他們交談的胡績先生聽到外面傳來一聲“爹”,然后看到向來穩重的女兒急切地奔進來。
陳松意跟在胡宜身后,見她說完方才在書院中見到的幾處異狀,胡績先生的神色猛地一變,連忙朝著女兒所說的地方奔去。
趙山長跟樊教習卻還是一臉茫然。
“怎么了?”兩人本能地看向陳松意,“出什么事了?”
陳松意搖了搖頭,仍然在想著胡宜怎么能憑借那些現象確認地動即將到來。
這時,草堂外傳來一陣說話聲,卻是結束了辯論的滄麓書院學子跟橫渠書院學子一起過來了。
“先生?這是怎么了?”
見三人站在草堂外,不見胡績先生蹤影,結伴而來的眾人停住腳步,不由得開口問道。
謝長卿也在人群中。
他看著陳松意。
他剛剛知道,方才令自己的同窗應對不來、所以要把他從藏書樓里叫出來的那三人當中,就有一個是她的兄長。
風珉再三提到過陳寄羽這個名字,說是他在江南認識的朋友,會是自己的勁敵。
但他卻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過,那是她的哥哥。
見大家都來了,趙山長問:“松意知道胡績先生他們去哪里了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立刻道,“走,我們過去看看。”
在書院里,能讓胡績先生這樣失色,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們應該過去看一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幫上忙。
剛剛趕來的眾人也道:“我們也去!”
地動這件事沒什么好瞞的,就算現在胡績先生不說,很快朝堂也會令人發下公告,提醒疏散,陳松意便先帶他們去了泉眼。
胡績先生父女還停留在這里。
謝長卿帶著橫渠書院的學子先沖到了他們山長身后,然后看到泉眼的異樣。
頓時有人驚道:“這泉眼……”
這泉眼怎么回事?
就算是有人下毒,也不可能讓本來冒著冷泉的地方變成這樣。
胡績先生神色凝重。
看過了泉眼的異狀,又聽了女兒在后山的湖邊看到的動靜,他徹底確定了:“是地動的前兆,要地動了。”
“地動?!”這個詞對生活在京城跟江南的眾人來說都有些陌生。
畢竟兩地安穩,少有地動發生,但這不妨礙他們想起書上的記載,想到地動的破壞力。
胡績先生沉聲道:“我要進宮,我要把這個消息告知陛下,讓京師做好準備。”
說完,他沒有停留,便立刻讓人套馬車要進宮。
其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
沈先生是有意阻攔,卻沒能成功。
胡績進宮的路上,一路都在打著腹稿,想著要如何說服朝堂,讓帝王發出預警。
他怎么也沒想到,景帝竟然就在宮中跟朝臣說著這件事。
想到自己進來之前隱隱聽到的那聲質問,胡績明白了眼下是什么情況,他毫不猶豫地道:“那就請以臣之上奏為名,向京城內外發出預警!如若有誤,一切罪責由臣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