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嘲笑他,因為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這樣的朝堂讓他們心生向往,天子期待的中興正在這一刻萌芽。
一群即將照亮青史、閃耀朝堂的年輕士子正在向他聚攏。
冬日的陽光下,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一種蓬勃的、向上的光芒。
陳松意置身其中,與有榮焉。
在成功挫敗了世家的陰謀、預警了地動、阻止了狐鹿炸毀京城以后,她終于能夠停下來,短暫地享受這人間的暖陽,不用再奔跑了。
這種性質出眾的灰漿很快也被送到了書院,來供書院重建。
她上輩子沒有機會見識這種來自厲王封地的特殊灰漿,這一次也終于見到了。
書院的修補重建熱火朝天,得到過書院幫助的普通百姓都紛紛來幫忙。
置身其中,打扮得像個少年一樣,去修補、重建各處的陳松意毫不起眼。
在切實地見證它的神奇之后,陳松意一下子想到了很多用途。
這些大概也是它被制造出來以后,厲王跟軍師想到過的。
只可惜,上一世隨著他們兩人先后身死,很多東西都不見了。
從天罡衛身上穿的盔甲到武器,再到這種可以三日造城的灰漿。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溘然長逝,讓這些制造方法特殊、不能外傳的配方遺失,又或者是道人設計將之奪走,沒有遺留給后來的邊軍——
但這一次,都不會了。
算算時間,厲王現在應該已經帶著人抵達沂州了。
比他更早出發的裴云升順利的話,也應該跟付大人會合了。
等到西市的菜市口修建好,他們在三個方向就能同時出擊,一舉鏟除沂州王氏及其同黨,一下就能收回無數書籍、土地跟財富。
“到時候,不光是重建受災的京師,安置失去土地的流民,甚至能夠支撐大齊軍隊向草原王庭發動一場徹底的戰爭……”
“啪”的一聲,硬透的灰漿石塊在她手中被不自覺地捏碎成了齏粉。
而這個時候,到處轉了一圈才找到這里的游天看著她手里簌簌落下的粉末,停住了腳步。
等她放下手,顯然從這種不知又在想要對付誰的思緒中抽離出來,小師叔才走上前來。
“小師叔?”陳松意看到了他,問道,“有什么事嗎?”
“有。”游天點了點頭,“我有話跟你說,跟我來。”
見他說完轉身就走,陳松意也放下手里的東西跟了上去。
游天走在前面,越走越快。
很快就用上了輕功,幾個起躍,先消失在了密林中。
他消失的方向,是那日胡宜跟她去找到了地動前征兆的湖泊。
陳松意真氣運轉,腳下一蹬,追上了他。
橫渠書院的后山經過地動,一片狼藉,山上的樹木折斷了很多。
她追來的時候,就見到小師叔站在一棵斷掉的松樹前。
因為那樹樁截面斷裂得平整,所以他轉身在上面坐下。
陳松意落在了地面上,踩著厚厚的松針走上前。
他們現在置身的環境跟兩人在陳家村的后山第一次見的時候很相似。
只不過游天的眉頭蹙著,看起來滿懷心事。
他從地動那天殺死狐鹿以后就是這樣了,只不過后面要治的傷者太多——在把景帝給的那一車藥材用完之后,他一個人就又再消耗了風珉調來的幾車。
忙起來的時候,游天會短暫忘記,等一空下來,他又會開始糾結、躊躇。
陳松意抓到他這樣好幾回了。
今天,他顯然終于做出了決定,準備開誠布公。
游天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個樹樁:“坐。”
他一副準備促膝長談的架勢。
陳松意順從了。
這時,風將重新回到山林中的動物的動靜捎了過來,兩人都見到了不遠處竄過的兔子。
一片安靜中,游天的肚子叫了一聲。
“……”
剛剛營造出來的氣氛瞬間被打破,陳松意立刻道:“你去打,我撿柴,我來烤。”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游天直接站了起來,抓兔子去了。
清理出來的空地上生起了火。
剝好了皮、清洗干凈的兔子撒上了香料,在火上烤得油脂滴落。
陳松意轉動著架在樹枝上的兔子,這香氣像是安撫了游天,令他平靜下來。
望著逐漸散發出香氣的兔子,他開口道:“我總是很餓。我有沒有說過我是怎么拜進門中的?”
“沒說過。”陳松意將烤兔拿下來,靠近了火焰,讓它盡快地被烤透。
她將目光從舔舐著兔子的火焰上移到小師叔身上,見他的眼睛里映著火光。
游天回憶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是被師兄帶回去,在山上長大的。在師兄找到我之前,我住在一個荒漠上的小鎮,鎮上只有幾戶人家。”
陳松意沒有開口打斷問他問題,游天便順著這個頭說了下去,“一開始養大我的人,我管他叫師父。他教我武功、教我醫術,雖然我學得很快,武功進境也很快,但他永遠都不會夸我。”
盡管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但游天現在再說起,臉上還是會露出同樣的困惑。
仿佛當年那個期待被師父夸贊的小男孩還在他身體里,沒有長大。
陳松意這才問道:“后來呢?”
游天:“后來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出門,就再也沒回來過。”
一開始,他還留在那個家里,等著師父回來。
后來家里的糧食快吃光了,而每個月都要路過小鎮的商隊也沒有來。
沙暴又要來襲,周圍的另外幾戶人家也打算結伴離開。
走的時候,他們來找他,要帶上這個被留在這里的孩子。
然而游天不愿意走。
畢竟在年幼的他的世界里,除了醫術跟練武,剩下最親近的人就是師父。
他還懷有希望,覺得師父還會再回來接自己。
他不愿走,那些居民也只好自己離開。
很快,家里的糧食就沒有了。
游天靠著抓沙鼠又支撐了一段時間,再到最后沙暴到來,什么也抓不到,就餓著肚子等。
“一開始很餓,餓得受不了,我就忍不住開始吃能抓到的任何東西,沙子、土——”他說著,看了一眼師侄手中的烤兔子,像是又回憶起了那種連自己的內臟都在被消化的感覺,忍不住問道,“可以吃了嗎?”
陳松意看著短短幾天忙著給人治病,還減少了進食、把口糧讓給別人,臉上的嬰兒肥又消下去的小師叔,仿佛看到了那個年幼的他。
她馬上撕了個兔子腿給他:“剩下的再烤一烤。”
游天接過,一點也不怕燙吃了起來。
幾口把兔子腿吃完,他這才找回了一點跟那種饑餓切割的底氣,繼續道:“我后悔了,覺得應該出去找他才對,可那時候我已經沒力氣了。就在我以為自己要餓死在那里的時候,師兄來了。”
游天到現在都不知道師兄當時是怎么找到那里來的。
反正他沒死,師兄把他救了回去,還把他帶回了山上。
一直對自己持有懷疑,覺得是不是自己不夠好、資質不夠優秀,所以才會被師父這樣輕易放棄的他到了山上才發現,比自己不行的人多了去。
像救他回去的師兄林玄,他的武道修為就很一般。
六歲的游天吃飽了飯以后,發現自己輕輕松松就能打敗他。
山上比他笨的人還有很多,他們叫他“小師叔”,無比的崇拜他。
他破境了,醫術進步了,都會引來他們的驚嘆,哪怕在游天這并沒有什么。
而這些笨笨的師侄們一個兩個都很得他們師長的疼愛。
哪怕只得到小小的進步,也會被好好地夸贊。
游天漸漸意識到,不是自己有問題,是他的師父有問題。
不過那到底是他的師父,是養大他的人,又教會了他醫術跟武功,游天還是沒有怨恨的。
他對山上的生活很適應,除了有個他永遠也贏不了的容鏡在,還有對食物的渴望永遠不能徹底滿足以外,其他都挺好的。
“師兄難道還是不給你飯吃嗎?”陳松意聽著,都忍不住對小師叔生出了憐愛,手上的兔子一烤好,她就立刻整只遞了過去。
游天接過,然后一臉的一言難盡:“容鏡他也不是不給吃,唉,就是他那人……”
游天不想說他壞話,但又不知該怎么描述。
他于是嘆了一口氣,咬了一口拿到手的烤兔子,含糊地道,“反正不要跟他一起吃飯。”
陳松意烤起了第二只兔子。
游天剛剛一口氣抓了四只,把人家一窩端了。
游天埋頭把兔子吃光了,感覺在回憶起悲慘往事之后吃陳松意烤的兔子,比平常更好吃了。
但也有可能是他這幾天都沒吃飽。
啃完一只,他就盯著第二只:“我說到哪了?哦,說到我打不贏容鏡。這很正常,畢竟他是少閣主,上任閣主就是他爹,我從回天閣以后就沒有見過他幾次。
“據說他一直待在天之極——那鬼地方冷死了,我說過嗎?那里本來是用來關押弟子的。”
“他沒活太久。我被師兄接回去之后,大概又過了八年,他就不行了,換了容鏡繼任。”
那年游天十四歲。
他進入正題了:“我上回不是說過,關于師兄下山的任務是我偷聽來的嗎?”
陳松意點了點頭,游天道,“就是這時候偷聽到的。”
上任閣主傳位,要把天閣所有的秘密一起傳下來,于是游天便聽到了自己的身世,聽到了他那個拋棄他的師父是什么人。
“他是天閣的叛徒,天閣追捕他已經很久了。師兄會找到鎮上,就是因為在那時候找到了他的行蹤,只不過來到的時候,他早已經走了,只剩我在。”
“我也不是什么孤兒,我是被他從家里偷出來的。他養了我幾年,后來發現我對他沒用,就又拋棄了我。”
游天抿了抿唇,“我本來不恨他的,但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恨他了。”
所以他才偷學了火藥術,在武功大成以后,才想要下山來找這個身為叛徒的師父。
“我本來就不是被正規收入門中的,甚至對天閣來說,我應該還是叛徒的弟子,誰知道我會不會跟我那師父一樣是個壞胚?
“可是師兄把我帶了回去,大家都接受了我……我感覺自己不配。那老不死的太會藏了,我起碼還跟他生活過一段時間,或許比師兄更了解他。
“他是師兄下山的任務,也是我要殺的人,師兄有他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
“我沒有為宗門做過什么,也沒有為師兄做過什么,起碼在這件事上,我希望自己可以幫得上忙,別讓他白養我一回。
“你讓我幫你一起對付草原來的那小子的時候,我就猜到了,那個草原王庭的國師就是我師父,他在拋棄我之后,果然找了一個更好的徒弟。”
陳松意手里的兔子已經停下轉動好久了。
如果不是離火焰足夠遠,現在已經烤糊了。
解惑了,她的拼圖缺失的最后一塊也拼上了。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小師叔上一世會死得這么早,會讓師父那么心痛。
在意識到他會早亡以后,陳松意也想過要推演他的命數,但一切都很模糊,只能看到朦朧的一點信息,很多都被干擾了。
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可如果是那個道人所為,一切就說得通了。
他是道人布下的疑子,那道人遮蔽了天機,把他拋棄在那個小鎮上。
師父怎么推演,找到的都只會是小師叔,而他則會再次抹去自己的行蹤。
一旦線索斷裂,師父就再不能找到他。
因為他不可測算,不管是誰都別想算到他。
游天看到她頓住,伸手接過了她手里的兔子。
他從聽到自己的身世之后,這些年一直沒有跟任何人說。
在容鏡面前他也沒有提到過,就是不想這層窗戶紙被捅穿以后,得到這樣的反應。
他這幾天一直糾結猶豫,也是因為這一點。
可是他答應過她,不再做天涯孤客,獨自去復仇。
等機會到來的時候一定要告訴她,然后和她一起去。
既然現在她要幫厲王對付草原人,而自己要殺草原人的國師,那他們的目標可以說是一致的,彼此不應該隱瞞。
他垂下了眼睛,低聲道:“我知道,你聽完之后可能會不再認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師叔,但我答應過你,當我找到仇人的時候,不會自己行動,要等你一起。”
聽見他的話,陳松意才回過神來,看到了小師叔緊繃的表情跟用力握住樹枝的手指。
“你可以反悔——”游天手里的兔子開始散發出糊味,他像是一點都沒聞到,“這沒有關系。”
因為身世,游天對自己有著極大的不認同。
在他看來,只有親手殺死這個師門的叛徒,自己才能真正地、毫不虧心地成為天閣弟子。
所以,她如果在知道真相后不認他,游天覺得合情合理。
他一個人去就好了,本來他也是打算一個人的。
只不過他沒想到,要論來歷不明,這天下有誰會比陳松意更來歷不明?
“糊了,小師叔。”她把兔子從游天手中拿了回來,“原來你會答應幫忙,是因為想確認狐鹿是不是你師弟。”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匕首割去了兔子身上烤糊的部分。
游天盯著她:“你不反悔?”
“反什么悔?”
割掉了烤糊的部分,陳松意又撒了一層調料,才把烤好的兔子還給了他。
她對著他認真地道,“師父承認你是他的師弟,天閣承認你是它的弟子,你就是,這跟教會你天閣醫術跟武藝的人是誰沒有關系。”
游天臉上緊繃的線條松弛了下來,林中有一陣風吹來,陳松意輕聲道:“他是你的目標,也是我的目標,我一定會和你一起殺了他。”
……
沂州城。
京城地動的消息剛剛傳到這里,對沂州王氏來說,這是一個絕佳的好消息。
正逢家主王瑜公大壽,各個分支在各地的高塔也已經建成。
壽宴上,高朋滿座,賓客如云。
他們沂州王氏欣欣向榮,蕭家卻因為地動焦頭爛額。
對王瑜公來說,這簡直是最好的壽禮。
作為壽星,他滿面紅光地接待著前來賀壽的客人,對分支的興盛感到十分滿意。
在見到共同謀劃建造了斗轉星移大陣、竊取分薄蕭家龍氣的盟友時,臉上的笑容又變得更有深意了幾分。
一個王家家主的壽宴,就讓整個沂州城都張燈結彩,讓全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聚集在了這里。
這樣大的排場,讓帶著軍隊停在城外的山上、隔著那么遠距離看沂州城的蕭應離都感覺到了他們的得意與狂歡。
畢竟在他們看來,這不只是一場壽宴。
更是沂州王氏從千世之家升格,變成下一任中原之主的起點。
騎在戰馬上的人抬頭看了看天色。
因為下雪,所以哪怕還沒過申時,天色就已經顯得極暗了。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抬起了右手,對著身后整齊靜穆的軍隊道:“不必等了,這就入城——出發!”
……
江南。
身穿緋紅色官袍的付大人也正了正官帽,從書房里走了出來。
看著院中頂著疏落的江南冬雪靜立的幾位將領,還有穿著一身輕裘、頭戴貂帽的裴云升,他同樣沉聲下令:“出發!”
沂州與江南的冬夜,世家的門被同時叩開。
所有的喜慶、熱鬧瞬間被打破,歡聲笑語變成了急切的怒罵跟尖叫。
這一日,血流成河。
停滯許久沒有寸進的江南案在這一日之后,調查推進勢如破竹,一日千里。
幾大世家涉及謀逆,被連根拔起,兩江總督桓瑾與馬元清勾結的證據終于浮上了水面。
鐵面無私的付大人帶著軍隊,將江南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一推到底,在新晉門生帶來的線索跟鼎力相助下,徹底查清了江南漕幫案。
被清查的世家之多、財富之巨、牽連的案件之廣,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一件一件查到底。
但是抄家清點出來的東西跟被抓捕歸案的罪犯,卻可以在新年之前先一步被送往京城了。
厲王在北亦是如此,唯獨這些被抓的人口中提到的道人早早不見了蹤影。
京城,菜市口重建完成,今日便是行刑的時候。
晴朗了這么多天、一直堅持到昨日的太陽終于隱沒,雪云又再一次黑壓壓地籠罩在了京城上空。
在雪下下來之前,京城內外已經重建起了許多足以遮風擋雪的房子,雖然簡陋,但卻可以讓百姓不必挨凍。
從西山運進來的煤炭也源源不斷,十分充足,價格壓到了往年的三分之一,讓所有人都能買得起。
陳松意跟游天再次被召進了宮。
昨日景帝的旨意就被送來了書院,讓他們師叔侄先回京城,明日一早入宮。
妹妹竟然比自己還要早一步進宮面圣,而且還是要上朝堂,陳寄羽很是坐立不安。
不光是他,在接了圣旨、送走了來宣旨的公公以后,所有人都忍不住問陳松意這是要跟著游天進宮去做什么。
“沒什么,明天你們就知道了。”游天開啟了拖延,“有我在,你們擔心什么?我會照顧好她的。”
然后,他們就駕了景帝給的那輛馬車先回了城。
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宮門外等候,等到景帝一宣召,他們便入了宮,上了金鑾殿。
在群臣的注視下,作為局勢平定的最大功臣,陳松意終于站到了朝堂上。
有許多人認得她,比如王遮,比如謝謙,比如衛國公,還比如站在一旁的胡績先生。
也有許多人認得游天,比如忠勇侯,比如不少因為連日高壓工作而倒下,被他扎了兩針、灌了兩副藥救回來的大臣。
但更多的人為他們的出現而茫然,尤其是見到陳松意。
她既是個姑娘,又那么年輕,才十六七歲,她為何算是最大的功臣?
直到帝王一樁樁一件件地道出了她所為,他們才知道她奉師命,從危局降臨開始,在暗中奔走都做了多少事。
景帝看夠了自己的大臣們臉上的震撼神色,最后才看向殿中的少女,隱含期待地問道:“你為大齊做了這么多,你想要朕賞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