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驟然吐血昏倒,整個御書房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先前還不依不饒的朝臣，此刻各個心驚膽戰(zhàn)，生怕太子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他們這位太子殿下,幼時身子便不大好,調(diào)理了許多年才堪堪恢復(fù)正常。這些年倒是沒聽說太子殿下發(fā)過重病,如今他當(dāng)著眾臣的面吐了血,任誰也會被嚇一跳。
眾人一時之間腦子里已經(jīng)想過了無數(shù)可能,卻又不敢聲張,只能默默祈禱可千萬別是什么惡疾才好。國之儲君對一個國家的安定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一旦他出了岔子，必然民心不穩(wěn),恐生事端。
如今在御書房里的朝臣,各個都是心懷大宴之輩，將大宴的安穩(wěn)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若非如此，他們今日也不會聚集在這里爭論十方的身世……
只是誰也沒想到，最后十方的事情倒是解決了,太子殿下卻突然來了這么一出。
皇帝倒是沉穩(wěn)，先是著人去請了太醫(yī),又吩咐了人快馬加鞭去京郊請了褚云楓。
這褚云楓在大宴也算是個“神醫(yī)”了,許多年前便救過太子的命,只是他性子不羈不愿受約束,所以平日不在宮里當(dāng)值。如今李熠出事，皇帝少不得要讓人去請他進(jìn)宮。
十方跪在地上抱著昏迷不醒的李熠，面色比李熠好不到哪兒去。
他懷中的少年雙目緊閉，唇上沾著殷紅的血跡,那血跡被少年蒼白的面色襯得有些觸目。十方小心翼翼地抬手用衣袖將那血跡擦干凈,這才發(fā)覺自己的手正在忍不住發(fā)顫。
眼前這景象就像一個夢魘一般,與十方一月前那個夢境出奇地相似。
他好不容易漸漸淡忘了的那一幕，驟然浮上心頭，激得十方心口發(fā)疼。
因為從前那只是個夢境，十方心中對少年更多的情緒其實是內(nèi)疚。可今日親眼目睹李熠如此，他才意識到除了內(nèi)疚之外，他心中更多的情緒其實是害怕和心疼。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這樣。
他只是出個家而已，怎會如此？
“太醫(yī)來了。”旁邊有一個聲音響起。
十方回過神來，怔怔放開了懷中的少年，退到了一旁。
大概是見情形緊急，這次太醫(yī)院來了四五位太醫(yī)，為首的太醫(yī)院院判簡要地檢查了一下李熠的狀況，而后指揮幾個太醫(yī)將李熠抬到了旁邊的矮榻上放好。
十方愣怔地站在原地，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衣袖上方才沾上的血跡，雙目一紅，心口像是驟然讓人刺了一刀似的，疼得他險些窒息。
這是李熠的血……
十方深吸了一口氣，將沾了血的衣袖攥在了手里，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個時候他幫不上忙，卻萬萬不能添亂。
“章太醫(yī)。”皇帝開口朝太醫(yī)問道：“太子沒什么大礙吧？”
這位章太醫(yī)便是太醫(yī)院的院判，醫(yī)術(shù)在太醫(yī)院是拔尖的。
他替李熠診完了脈，聞言略一愣怔，但很快意會到了皇帝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洪福齊天，此番只是急火攻心，待微臣替他施針后想來便能醒轉(zhuǎn)了。”
皇帝聞言點了點頭，朝依舊守在一旁的眾臣道：“既然如此，諸位愛卿便先退下吧，今日所議的事情便按照太子的意思辦，諸位可有異議？”
事到如今，他們哪兒還敢有有異議，忙道：“陛下英明，太子殿下英明。”
左右太醫(yī)也說了太子問題不大，他們總不好一直賴著不走，朝皇帝行禮之后便都告退了。
“如何？”眾臣走了之后，皇帝面上才顯出幾分焦急來。
顯然他方才不過是強(qiáng)裝鎮(zhèn)定，免得朝臣們多心對太子的狀況生出過多的揣測。
章太醫(yī)聞言朝皇帝拱了拱手，忙道：“太子殿下確實是急火攻心的癥狀，但他先前便有恙在身，身子本就虛弱，如今這么一吐血，算是雪上加霜了。眼下微臣也不敢妄言，只能先替太子殿下施針……”
此事關(guān)乎儲君安危，太醫(yī)們自會盡力，卻沒人敢打包票。
皇帝深知他們的話術(shù)，聞言只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該怎么治便怎么治。
隨后，章太醫(yī)為李熠施了針，但李熠卻絲毫沒有轉(zhuǎn)醒的跡象。
如今人昏迷著，也不好用藥，太醫(yī)們心中雖焦急，卻也有些束手無策。
“啟稟陛下，這御書房到底是不適宜安養(yǎng)，待天黑之后還是找人先將殿下抬回東宮吧。”章太醫(yī)開口道。
皇帝聞言擰了擰眉，面色十分難看。
太醫(yī)這話的言外之意，今日李熠怕是醒不過來了。
皇后和今日剛回宮的三皇子聽聞此事后，都趕了過來。皇后倒是沉穩(wěn)，朝太醫(yī)問了幾句便沒再說什么，看起來倒是沒有太過慌亂。
三皇子就不一樣了，他來的時候地上的血跡還沒來得及清理，他一見之下嚇得夠嗆，撲到太子身邊便開始哭。直到皇后說了他幾句，說哭多了晦氣，他才堪堪止住了哭聲，只是依舊忍不住默默掉眼淚。
“兄長，二哥是被朝臣?xì)獾脝幔俊比首右贿叧槠贿叧絾柕馈?
十方立在李熠榻邊，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目光一直一直落在昏迷的少年身上。
他聽聞三皇子的詢問，稍稍回過神來，開口道：“他是……”
李熠是被朝臣?xì)獾脝幔匡@然不是……
十方哪怕這會兒腦子不清醒，卻也記得清清楚楚。
李熠分明是得知他要出家才吐的血，所以李熠是被他氣得。
“二哥雖然脾氣不好，可這么多年來也沒見過他被氣成這樣啊！”三皇子一邊抽泣一邊道：“這幫朝臣怎么這么狠心，編排你也就罷了，連二哥都不放過……好好一個人，生生給氣吐了血……”
他一邊說一邊難受，忍不住抱著十方又哭了起來。
十方目光落在李熠身上，心口一陣陣傳來鈍疼……
是啊，好好一個人怎么就能讓他氣得吐了血呢？
十方想不明白，他不過是要出個家，既不是去赴死，也不是去受難，李熠何故會如此生氣？
偏偏少年這會兒昏迷不醒，他連問都沒處問。
當(dāng)日快入夜的時候，皇帝便命人將昏迷的李熠抬回了東宮。
三皇子不放心，跟在十方后頭一起去了東宮。
帝后沒跟著，而是留在了御書房。
這個時候他們跟過去只會讓太醫(yī)壓力更大，且于事無補(bǔ)。
看太醫(yī)那神情，李熠雖然依舊昏迷，但應(yīng)該性命無礙，否則太醫(yī)院這幫人早就亂套了。
再加上算著時辰褚云楓應(yīng)該快到了，帝后倒不如等褚云楓到了再一同過去東宮。
“傳令下去，太子抱恙一事不得聲張，尤其不能傳到太后耳朵里。”皇后朝人吩咐道。
太后如今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這會兒若是知道李熠有恙，定然要忍不住回來探望。
這么熱的天，她老人家來回奔波，再加上擔(dān)心萬一急出了病，那就麻煩了。
“氣死我了！”皇后將御書房里的人都打發(fā)走之后，才一屁股坐在御案上，那神情十分憤懣，“這幫朝臣平日里就是被你慣的，我就知道出了這種事他們定然會揪著不放。”
皇帝挑了挑眉，欲言又止。
他有點猶豫，該不該告訴皇后，太子不是被朝臣?xì)獾模潜皇揭黾夷蔷湓捈さ谩?
“不過熠兒也太不經(jīng)事了，如今都十八了，這些年也沒少跟著你歷練，怎么就能讓幾個朝臣?xì)獾猛卵俊被屎蟛粣偟氐溃骸罢嬉獨饧绷耍瑢⑺麄冝Z走便是，何苦被氣成那樣？”
皇帝走到皇后身邊，伸手拉過皇后的手，低聲安撫道：“若是旁的事情也罷了，此事關(guān)乎十方，朕和太子都有些投鼠忌器。朕倒是還好，太子你是知道的，凡是關(guān)乎十方的事情，他都會比平時多加幾分小心，更不敢莽撞了。”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處理得當(dāng)自然可以皆大歡喜。否則哪怕是保住了十方，若是不能讓朝臣們心服口服，十方便少不得要被人編排許多莫須有的罪名。”皇帝耐心地朝皇后解釋道：“咱們與太子倒是都不怕別人編排，可十方與咱們不同，他自幼看著冷冷清清，性子溫和好相處，可骨子里比誰都要執(zhí)拗。若非太過在意身份的事情，五年前他怎么會執(zhí)意出宮去清音寺？”
皇后聞言點了點頭，知道皇帝說的不假。
十方面上看似無悲無喜，可心里對身世的事情其實一直很介意。
所以此事若是不能處理得當(dāng)，就會成為十方心里過不去的坎兒。
人這一生最怕的往往不是旁人的詆毀或攻擊，而是自己那個坎兒。
他自己過不去的話，便會被困死在那里。
“十方這孩子，哪哪兒都好，就是心眼太小。”皇后嘆了口氣道。
“別說十方了，熠兒能好到哪兒去？若是能拿得起放得下，今日也不會……”皇帝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皇帝和李熠性子相近，今日看李熠那表現(xiàn)，他心中跟明鏡兒似的。
但直覺告訴他，此事尚未有定論之前，最好還是先瞞著皇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說熠兒是何時知道十方身世的？”皇后突然問道。
“這就要問他自己了，咱們自以為瞞得好，卻沒想到瞞得最好的竟是他。”皇帝苦笑道。
想來若非大周人鬧了這么一出，他說不定要一直瞞下去，佯裝不知。
畢竟那是十方最不愿面對的事情，如今更像是一個死結(jié)一樣。
不多時，褚云楓便進(jìn)了宮。
帝后同他一起去了東宮。
不出所料，李熠依舊沒醒，太醫(yī)們這會兒都焦頭爛額，一見褚云楓來了都如蒙大赦。人人都知道褚云楓的本事，既然他來了，這醫(yī)治太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太醫(yī)們雖失了個表現(xiàn)的機(jī)會，卻也沒人失落，反倒各個都松了口氣。
“什么情況？”褚云楓近前看了李熠一眼，隨口問道。
章太醫(yī)立在旁邊，朝他道：“急火攻心，吐了血。老夫替殿下施過針了，但不敢貿(mào)然用藥，幸好褚大夫來了。”
褚云楓聞言看了章太醫(yī)一眼，微微嘆了口氣。
同為大夫，他自然看得出來，這章太醫(yī)為李熠治療只為求穩(wěn)，根本沒敢放手施為。
不過他也能理解，李熠身份特殊，太醫(yī)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tài)也是人之常情。
“太子殿下前兩日便有些發(fā)燒，藥倒是一直在吃，但遲遲沒見好，今日……突然病倒，或許也與此有關(guān)。”章太醫(yī)又補(bǔ)充道。
褚云楓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朝章太醫(yī)擺了擺手，那意思你們可以撤了。
發(fā)個燒治成這樣，在他看來這幫“庸醫(yī)”都可以逐出宮去了。
不過這也怪不得太醫(yī)，李熠的身體一直是褚云楓在調(diào)理。眾人都知道太子幼時身子弱的事情，如今遇到太子抱恙，大家第一反應(yīng)都是叫褚大夫進(jìn)宮，這次不過是因為發(fā)燒這病太小了，不值得驚動褚云楓，這才沒去請。
誰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
“如何？”皇帝上前問道。
褚云楓搭了搭脈，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十方，這才開口道：“問題不大，不過……褚某有些好奇，殿下究竟是被何人激成了這樣？”
褚云楓一直知道李熠脾氣不好，可脾氣不好不代表氣性大。
往往只有愛生悶氣的人那氣性才會傷到自己，李熠顯然不是這類人。
太子殿下發(fā)怒，傷到的從來都是別人。
這次被激成這樣，褚云楓也是開了眼了。
“還不是被那幫朝臣！”皇后開口道。
皇帝摸了摸鼻子，朝三皇子道：“陪著你父后去偏殿歇息一會兒。”
待皇后和三皇子走后，皇帝才看了一眼十方，而后朝褚云楓道：“太子是得知十方要出家，這才急火攻心……”
褚云楓聞言恍然大悟，而后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十方。
幼時太子在褚云楓的莊子里休養(yǎng)時，十方也是在的，所以褚云楓和十方很熟，自然也知道這“兄弟”二人的感情很是親厚。
“問題不大。”褚云楓開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開口問道。
褚云楓看了一眼十方，開口道：“心病還須心藥醫(yī)，你這家暫時最好先別出了，別我費勁把人弄醒了，你再一句話給人激得……”
“褚大夫。”皇帝聽他這話揶揄的成分太過了，忍不住打斷了他。
十方倒是面色如常，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
實際上，自從李熠昏迷之后，十方一直都表現(xiàn)得很平靜。無論是太醫(yī)們束手無策的時候，還是三皇子哭哭啼啼的時候，他都安靜地立在一旁，除了目光一直落在李熠身上之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只是他的面色比平時蒼白了些，垂在身側(cè)的手一直緊緊攥著那截染了血的衣袖……
“你們該歇著的都歇著吧，今日他心緒難平，且讓他好好睡著，明日怎么也該醒了。”褚云楓開口道。
他這話一出，眾人當(dāng)即松了口氣，畢竟這些年褚大夫說的話就沒有食言過。
確認(rèn)太子沒什么大礙之后，皇帝便帶著皇后離開了東宮。
三皇子白日里又是趕路又是哭了一場，這會兒早就困得不行了，也讓皇帝打發(fā)回了自己的住處。
如今，殿內(nèi)除了昏迷不醒的李熠，便只剩十方和褚云楓了。
褚云楓一邊幫李熠施針，一邊看了十方一眼，開口道：“別繃著了，你再病了我可顧不上。”
十方聞言抬腳走向李熠榻邊，他在原處立了太久，腳都麻了，這么一動險些跌倒。
褚云楓輕笑一聲，開口道：“我挺納悶的，你出個家怎么就能把他氣成這樣？”
“等他醒了，我也想問問。”十方說話時聲音略有些沙啞。
褚云楓道：“一個個火氣都夠大的，藥箱里綠色瓶子的藥丸，拿出來吃一顆。”
十方知道褚云楓的脾氣，不敢不照做，依言去取了一顆藥丸服下了。
沒一會兒工夫，裕興過來說備好了晚膳，讓十方去吃點東西。十方這會兒心里亂得要命，哪有心思吃飯，便讓裕興去弄了些水，拿著布巾親自幫李熠擦身。
“依我看你也別出家了，跟著我去莊子里給我做個藥童吧。”褚云楓開口道。
十方幼時在褚云楓的莊子里時，褚云楓便經(jīng)常拿這話逗他，如今過了十?dāng)?shù)年，對方開口也依舊是這一句。
“你若是做了藥童，將來太子再生病，你就可以就近照顧他，多合適。”褚云楓道：“也不是說做和尚就不好，但太子殿下不答應(yīng)，氣得連血都吐了，我瞧著你這家是出不了了。”
十方原本就心虛煩亂，被褚云楓這么一攪和，心情更差了。
偏偏褚云楓已近不惑之年，嘴上還沒個把門的，比幾年前嘴更損了幾分。
當(dāng)夜，待他施針結(jié)束后，已經(jīng)夜深了。
褚云楓去了東宮的客房里休息，十方便在李熠榻邊守了一夜。
原本依著褚云楓的說法，李熠今日也該醒了。
但不知為何，當(dāng)日一直到了午后，少年也依舊沒有要轉(zhuǎn)醒的跡象。
期間帝后和三皇子都來看過幾次，但褚云楓拍著胸脯說人肯定沒事，他們便也沒怎么擔(dān)心。只有十方一直心神不寧地，守在李熠榻邊半步都不敢離開。
這日直到入夜，李熠也沒有轉(zhuǎn)醒。
褚云楓來看過兩次，連針都沒施便走了。
十方心底的不安越來越甚，但褚云楓既然說沒事，他也不好追問。
直到又過了一日，李熠依舊沒醒，這回十方徹底坐不住了。
算起來，自李熠昏迷至今已經(jīng)是第三日了。
期間他因為昏迷的緣故，幾乎是水米未進(jìn)。
褚云楓雖然每日早晚都會喂一粒藥丸給他，可那小小的一粒藥丸能頂什么事兒？再這么昏迷下去，就算病不加重，人也該餓壞了……
這日午后，十方終于忍不住去了褚云楓的住處。
他總覺得褚云楓之前的話像是在糊弄他，否則李熠為何一連三日都沒醒過來？
他必須去問個究竟。
十方去了褚云楓的住處，人剛到門口，便聽到里頭傳來了褚云楓和一個內(nèi)侍對話的聲音。
“你別看如今它看著正常，實際上早就不行了，五臟六腑都不聽使喚了，怎么可能救得回來？”褚云楓嘆了口氣道：“我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能為力，只能暫且?guī)退踔嗷钜惶焓且惶彀桑菜闶莻€安慰。”
十方準(zhǔn)備敲門的手一頓，整個人頓時怔住了。
隨后便聞那內(nèi)侍哽咽道：“褚大夫，你可是神醫(yī)，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了，更別說我了。”褚云楓道：“節(jié)哀吧。”
頓了片刻，內(nèi)侍問道：“那……它還能活多久？”
“三五日吧。”褚云楓道：“說不定臨死前還能醒過來一回，回光返照你聽說過吧？”
那內(nèi)侍此刻已經(jīng)泣不成聲，褚云楓好言安慰了幾句……
十方立在門外，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褚云楓說：“我得去找一趟陛下，有些事情還得同他交代一聲才好，不然到時候只怕要出岔子……”
其實，只要十方稍有些理智，便能聽出褚云楓方才與那內(nèi)侍的對話另有乾坤，或者換了平時，他無論如何也該進(jìn)去問一句的。
可這幾日他守著李熠身邊，幾乎沒怎么休息過，整個腦袋都有些木訥了，根本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思考，于是便將褚云楓這話想岔了……
他甚至都想不到進(jìn)去問一聲，一想到李熠的生命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他只想盡快回到少年身邊，連片刻都不愿耽擱。
回到李熠寢殿的時候，十方整個人都是木的。
他走到了李熠榻邊，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覺榻上的少年不見了。
那一瞬間，巨大的恐懼襲來，十方心底冰涼一片。
他聯(lián)想到褚云楓那番話，只覺眼前一黑，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十方師父……”裕興見他面色不大對，上前打算詢問。
十方一把抓住裕興的胳膊，顫聲問道：“殿下呢？”
裕興忙道：“您方才出門的時候，殿下便醒了。吃了幾口粥，又喝了藥，如今去了浴房……”
十方不等裕興將話說完，快步朝浴房奔去。
李熠的浴房就在后殿，穿過內(nèi)殿一側(cè)的走廊走到盡頭便到了。
水汽氤氳的浴房里，大病初愈的少年坐在水池中，懶懶地倚著池壁，這會兒正在閉目養(yǎng)神。聽到腳步聲之后，李熠轉(zhuǎn)頭看去，便見十方大步朝他走來，竟直接跨進(jìn)池中一把將他攬在了懷里。
“熠兒……”十方摟著少年，整個人都在顫抖。
李熠原本一肚子情緒，被他這么一抱，登時便沒了脾氣。
“兄長……孤已經(jīng)沒事了。”李熠開口道。
十方稍稍放開他，看著少年已經(jīng)恢復(fù)了血色的臉，心里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李熠如今看著精神頭確實不錯，可十方滿腦子卻只有褚云楓那句“回光返照”。
“殿下，十方師父……”一旁伺候李熠沐浴的小內(nèi)侍，有些無措地開口道。
十方稍稍冷靜了些，讓人重新?lián)Q了池中的水，又打發(fā)走了人，自己親自伺候李熠沐浴。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十方問道。
“兄長想做什么事情，原是兄長的自由。”少年開口，聲音帶著幾分落寞道：“兄長出家前，能特意進(jìn)宮一趟，孤已經(jīng)很滿足了……那日是孤想不開，兄長別往心里去。”
李熠這話聽在十方耳中，便像是一柄尖刀似的，直刺十方心里最軟的那處。
他不敢告訴李熠，他原本是沒打算回來這一趟的，若不是那個夢……
十方忍不住想，若是他沒有回來事情會如何呢？
會比現(xiàn)在更好，還是更糟？
“我一直都沒問過你，兩年前有一段時間你去過清音寺幾次，后來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十方一邊拿布巾幫李熠擦著背，另一只手在李熠后肩那傷疤上輕輕撫過，問道：“還有兩年前這傷，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熠沉默片刻，開口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嗯。”十方開口道：“我想知道。”
李熠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開口道：“兄長，你還記得嗎？那日你問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我說我不知道。其實那是騙你的，十六歲那年我就知道了。”
十方聞言一怔，李熠十六歲那年，正是兩年前。
“兩年前，有一次我去清音寺，被大雨困在了山上……那晚，我睡在你的床上，做了一個夢。”李熠輕笑一聲，開口道：“少年人血氣方剛，做那樣的夢是正常的，這話是你說的。”
十方聞言想起那日在園子里時，李熠一大早起來經(jīng)歷的那場尷尬，頓時懂了李熠口中這個夢是什么內(nèi)容。
“那晚，我夢到了兄長。”李熠又道。
十方一怔，腦袋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半晌后才反應(yīng)過來。
他出現(xiàn)在了少年的綺/夢里……
“你我自幼親近，你偶爾做這樣的夢，并不奇怪。”十方開口道。
“不是偶爾。孤自那日起，往后所有的夢里，都是同一個人。”李熠緩緩開口，而后轉(zhuǎn)頭看向十方，又道：“包括那日在園子里，睡在兄長的身邊……孤夢到的人，也是兄長。”
十方：……
這問題實在是超出了他的預(yù)期，十方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十方，面上帶著十方幾乎從未見過的神色。不過他身體很快便轉(zhuǎn)了回去，依舊背對著十方，像是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徹底面對十方。
那一年，少年人情竇初開，沒有人告訴他該怎么辦。
李熠又不是會拿這種事情“虛心求教”別人，于是只能自己苦惱。
因為他傾心的那個人，離他太遠(yuǎn)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留住對方，也不知道該怎么擁有對方。
那些年，清音寺里的十方對于李熠來說，遠(yuǎn)得就像是天邊的云。他雖然只要奔波半日，便能見到對方，可兩人之間卻隔著個紅塵的距離，于是少年只能將那心意埋在心底。
“不久后，我隨父皇和父后去京郊狩獵，那處獵場就在清音寺旁邊，近到孤一抬頭就能看到。”李熠道：“當(dāng)時我不知道該不該去看你，就告訴自己，若是能獵到五十只獵物，就去見你一趟。”
五十只獵物，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biāo)，少年定下這個目標(biāo)時，應(yīng)該是沒打算去的。可他到了獵場上之后，卻改了主意……他太想去見十方一面了。
想到抓心撓肝，想到心口發(fā)疼。
于是那日李熠在獵場上就跟拼了命似的……
少年想用自己的瘋狂去換一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見面，可最終換來的卻是慘烈的重傷，以及一道永遠(yuǎn)也不會消失的傷疤。
自那以后，李熠再也沒有去過清音寺。
帝后的住處。
褚云楓前腳剛到，東宮過來傳話的小內(nèi)侍后腳就跟了進(jìn)來。
褚云楓原本是怕帝后見李熠遲遲不醒會擔(dān)心，想來安撫一番，沒想到對方這會兒便醒了，倒是省了他多費口舌。
“殿下醒了之后，可有依著我的囑咐給他喂藥？”褚云楓問道。
來傳話的小內(nèi)侍忙道：“藥是喂了，只是殿下沒胃口，只吃了幾口粥。”
“無妨，睡了好幾日，吃多了反倒不妥。”褚云楓道。
皇帝開口問道：“殿下精神可還好？”
“殿下看著倒是沒什么事，只是不怎么說話。”小內(nèi)侍道。
“不用著急，慢慢來吧。”褚云楓開口道。
帝后本想趁著這個時機(jī)去一趟東宮，看看李熠，卻被褚云楓攔住了。
“殿下當(dāng)務(wù)之急該治的是心病，這個咱們都無能為力，既然人醒了，應(yīng)是沒有大礙了，讓兄弟二人好好聊一聊吧。”褚云楓說罷又朝小內(nèi)侍道：“回去吩咐東宮的宮人，今日無故不要去打擾殿下，他和十方應(yīng)該有很多話要說。”
皇帝有些擔(dān)心地問道：“倆人不會動手吧？”
“動手也無妨，一個昏迷了好幾天，一個守了好幾天，都沒什么力氣了。”褚云楓笑道：“要是真能打一架倒是好了。”
老話說得好，兄弟之間沒有什么是打一架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打兩架。
“褚大夫，熠兒為何到了今日才醒？”皇后忍不住開口問道。
褚云楓挑了挑眉，開口道：“大概是不想醒吧，依著褚某的診斷，他第二日一早便該醒的，沒想到竟生生拖到了現(xiàn)在。”他想了想魂不守舍的十方，心中不禁同情了一把。
皇帝知道其中究竟，再加上他和李熠性子相近，所以登時便明白了褚云楓話中的意思。
李熠大概是不想面對十方，生怕自己醒了十方就走了，所以才遲遲沒醒。
“他如今既然醒了，是不是代表他可以接受那件事情了？”皇帝問道。
“此事褚某就不知道了，得看十方這味藥能不能下到殿下的病根上……”褚云楓道：“所謂心病最麻煩的就在于此，縱然是褚某也插不上手。”
皇帝聞言點了點頭，算是知道褚云楓為什么會讓人別去打擾了。
若是李熠和十方能借著這個時機(jī)把話說開，解開心結(jié)，自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
否則……皇帝嘆了口氣，一時只覺十分無奈。
浴房內(nèi)。
十方已經(jīng)幫李熠擦完了背，但少年卻依舊背對著他。
李熠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將自己藏在心底的話一股腦全倒出來。
“你回宮的前一日，孤做了個夢，夢到你在清音寺出家了。”李熠開口道。
十方聞言大驚，顫聲問道：“你……還夢到了什么？”
“夢里，孤問你是否真的無親無故……”李熠說這話的時候，聲線略有些不穩(wěn)，顯然這個夢哪怕僅僅是回憶起來，都讓他難受得厲害。
“我原本是打算親自去問問你的，沒想到你回了宮。”李熠又道：“我想，這大概是老天爺給我的機(jī)會，所以我千方百計想留住你。”
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李熠對十方早已十分了解。
“我知道，同你賭氣是沒用的，五年前留不住你，如今更是不可能。我又不能將你綁起來關(guān)著，不舍得，也下不了手……”李熠啞聲道：“所以只能想盡辦法讓你心疼，讓你內(nèi)疚，讓你不忍心再次離開我……”
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十方那決定竟是在進(jìn)宮前便已經(jīng)做好了的。
他自以為靠著裝乖賣慘留住了人，到頭來卻發(fā)覺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李熠終于轉(zhuǎn)過了身，與十方四目相對。
少年雙目通紅，面上卻泛著幾分蒼白。
十方對他這一通剖白既驚訝又無措，可一想到褚云楓那番話，心里便只剩下了心疼。
在十方看來，李熠或許已經(jīng)不久于人世了，他幾乎顧不上去驚訝少年對他的這番心意，滿心都是不舍和難過。
“熠兒……”十方伸手撫在李熠面頰上，開口問道：“那日你問我，可愿為你破戒。我原是答應(yīng)了你的，告訴我……你想讓我為你做什么？”
李熠聞言一怔，目光中有那么一瞬間，涌起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貪/婪和欲/望，但那情緒很快被他掩住了，“兄長如今還要這么問，難道你不知道……孤自始至終想要的東西，你都給不了。”
“是什么？”十方問道。
事到如今，十方滿心內(nèi)疚，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想讓李熠在最后的時間里能稍稍快活一些。若李熠當(dāng)真如褚云楓所言，只剩三五天的性命，十方只恨不得將自己的命都給他。
“告訴我，你想要什么？”十方問道。
“孤想要的從來都只有……你！”李熠開口道。
大概是病了這一場，讓李熠通透了許多，又或許得知十方早已決心出家，讓他徹底失去了顧忌，所以十方詢問，他便如實答了，竟也不打算再遮掩什么。
反正他也留不住，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勞。
說出來，至少能讓十方知道。
十方怔怔看著少年，不知是沒聽清，還是被嚇到了，開口又問了一句：“什么？”
李熠眼底涌動著某種不易覺察的情緒，略微傾身湊近十方，在他耳邊道：“你。”
兩人離得太近，少年灼熱的氣息盡數(shù)噴到了十方頸間。
十方下意識往旁邊避了一下，本想起身離開，但猶豫了一瞬，卻沒有動。
那一刻，他再次想起褚云楓的話，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事到如今，他實在不知還能如何心疼少年了。
若對方想要的只有自己，給了他又如何？
李熠仗著自己大病初愈，放肆了一回。
但話說出口，便有些后悔了。
他見十方半晌不語，以為是自己失言了，正有些局促不知該如何收場。
然而下一刻，卻聽到十方開口說了一句：“想要……便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