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進來并沒有直接談雪娘的事,自顧找個位置坐下,問道:
“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陳鋒把送信的事一說,小刀皺起眉頭,感覺那張大網,越勒越緊。
眼下,陳鋒的召集令就等同于求援,若是沒有幫手過來,憑著銀城的卒衛衙役,若真是對上三禍,無疑是雞蛋碰石頭。
小刀想了想,挑眉又試探問道:
“那,雪娘……你打算如何審問?我知道她有秘密,但于私,我不希望她有事。”
陳鋒十指交叉,目光如柱的看著小刀,面上毫無表情,說道:
“若是她的命,能換銀城幾千百姓的命,你又該如何?”
陳鋒這句話,無疑刺中了小刀的最敏感的神經,小刀張張嘴,卻是不知如何反駁,如何作答。
小刀心知肚明,雪娘的異象,能救幾人出去,絕對不是巧合,跟鬼禍那樣的魔頭扯上關系,無論如何也不能脫罪。
小刀沉默,一時間兩個梟雄一般的男人,在書房內,對立對視,默默無言。
忽然兩聲鳥叫打破沉默,陳鋒慵懶的靠在椅背上,說道:
“進來稟報!”
立時,一條黑影閃進書房,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少年剛剛變聲時期的粗憨,說道:
“稟告大人,查到了,三年前此城瘟疫乃是人為,骨骸泛黑,是中毒所致。”
聞言小刀蹭的一下站了起來,中毒?自己雙親和半城百姓都是死于中毒?
小刀一把提起矮自己一頭的黑衣人,厲聲質問道:
“你說什么?中毒?你給我說詳細點!”
黑衣人正想著,這位小刀捕頭的身法還真是快,側方便傳來陳鋒的聲音。
陳鋒說道:
“退下吧!
小刀,我可以給你解惑。放下他。”
黑衣人被放開,嗖的一下就閃出門外。小刀眼中布滿震驚,緩慢看向陳鋒,希望得到答案。
陳鋒走出書案,右手搭著小刀的肩膀,走到茶桌邊,示意小刀坐下,倒了兩杯溫茶,嘆了口氣,說道:
“你說雪娘是三年前銀城瘟疫時來的,那時我就有了懷疑,這三禍若是出來害人,定是相互合作。
三年前死了那么多人,沐家祖孫無疑是救命菩薩,你們自是不會懷疑,但我看過太多齷蹉,他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盡管我不知道他們目的何在,但是……但凡大批量死人,除了天災,那就是人禍。
在地下九宮十絕陣里面時,尸禍的痕跡已經很明顯了,他在銀城,鬼禍也顯現過十二血尸和異象,滾刀蜂自殺,我推算該是魔禍的跡象。
所以,這沐雪娘就是他們三禍的突破口。
我命人查了雪娘底細,但他們祖孫就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你們可有人了解她的過去?”
陳鋒這樣一問,小刀思路也清晰起來,想著和雪娘相處的點點滴滴,還真是不知道雪娘到底來自何方。
小刀也問過雪娘,但雪娘卻說;祖孫兩人四處浪跡行醫,早已模糊了家鄉的模樣。
而雪娘卻是非常期望在銀城安定下來,因為銀城有你。
小刀那時聽完,哪里還有心思追問,滿腦子都灌了蜜糖一般。
是甜的,也是粘稠的,如漿糊。
現在回想起來,小刀心中一陣鈍刀子割裂般的痛,捫心自問:難道雪娘對我的情義,都是假的?這一切都是假象?不,不會的……
小刀面目扭曲,緊閉雙眼,抱頭蹲下,忽地想到什么,又起身抓著陳鋒追問道:
“我爹娘都死于那場瘟疫,你說是中毒,那這毒是誰干的?殺了他!”
陳鋒看著赤目猙獰的小刀,眼中帶著回憶,恨恨的說道:
“據我推測,是尸禍所為。”
小刀又問道:
“你如何肯定是尸禍?”
陳鋒眼神幽暗,似燃燒著火苗,瞇了瞇眼,平靜說道:
“這些異能者就是這樣!
仗著自己有異能肆意妄為,枉殺無辜!
我原本出身在一個大家族,家中上上下下幾百口人,那時我年幼,卻已經記事,一場滅門慘案后,唯有我被師傅救走。
而我的族人,無一生還,他們都是被異能者所殺,全部被震成肉糜!
我家族男丁,大半都是捕星司棟梁,必為蓬萊界報復,為異能者所殺!
家族慘案后,我這一生,便為擊殺異能者而活。
無論是七禍,還是其他異能者,全部該死。
他們自以為高高在上,手中卻是沾染了無數普通人的鮮血,他們該死,該死!”
小刀連連后退,被陳鋒的恨意驚到了,也被這信息驚倒了,三年前的瘟疫,竟然真是人為?
片刻,陳鋒平復情緒后,淡淡的對小刀說道:
“所以,面對幾千死去的百姓,還有銀城當下活著的人,你要如何抉擇?
雪娘,我肯定不能放。”
陳鋒聲音頓挫,絲毫不帶感情,目光一片清明。
小刀在陳鋒眼中看到了自己面容,滿是糾結,悲憤,轉而變得茫然。
小刀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從沒想過自己也有無法抉擇的一天。
想到那日同陳鋒策馬的對話,不由得自嘲說道:
“任世事萬變,吾必定心守責。
越刀山火海,他日一壺濁酒,暢談人生幾何。
呵呵,呵呵呵呵……吾必定心守則……”
真的能夠定心守則嗎?
在自己心里,人命平等,不分貴賤,金科律法,不容偏頗。
可是……
大義之前,偏偏遇到了摯愛……
情與義,如何抉擇?
如何兩全?
昔日的言之鑿鑿,如今看來,只因未到錘心處。
小刀蹣跚著離開,失魂落魄的走在街頭,街坊鄰居看見小刀如此模樣,竊竊私語道:
“聽說雪娘被下大獄了,還不準探視。”
“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兒,要是沒死,就好好跟刀爺過唄,真是不知道那丫頭怎么想的。”
“我嬸子可是看見了,雪娘裝成她爺爺,那她爺爺呢?沐老先生沒準是雪娘弄死的。”
“哎你別瞎說,那可是親爺爺,弄死自己爺爺有什么好處。”
“誰知道……”
“就是可憐了刀爺,這剛緩過勁兒來,又出了這么檔子事兒,哎……”
“……”
轟隆隆……
銀城下起了雨。
大漠少雨,以往下雨,百姓都是喜笑顏開,恨不得上街敲鑼打鼓慶祝。而如今,百姓卻是默默的站到了屋檐下,一路目送小刀踉蹌落寞的走在街頭。
白色銀絲錦袍被雨水濕透,伏貼在硬朗的身軀上,少女們卻少了幾分欣賞愛慕的心思,只有雨水帶著絲絲涼意直奔心田。
俊朗的男兒似乎不再挺拔,落寞的仰起頭,迎接著大雨的沖洗。
忽然,一柄紅梅油紙傘,遮住了傾盆大雨,一縷女子的幽香鉆入鼻尖。
張晚晴滿臉心疼的看著小刀,欲言又止。
小刀抹了一把臉,抬步向著自己的小院走去,張晚晴提著羅裙,不顧被雨打濕,把傘撐到小刀頭上。
小刀駐足,頹然沙啞的說道:
“不必了,姑娘家,要當心著涼。”
張晚晴勉強撐著笑臉,說道:
“我沒那么嬌弱……”
說罷又走近了一點,一柄油紙傘,撐起一方小天地,大雨跟傘面,阻隔翹首八卦的路人。
張晚晴朱唇一抿,終于決心開口說道:
“小刀,我都聽說了,雪娘沒死,但情況也不樂觀。
現在,我問你,若是我先雪娘一步遇到你,你是否會喜歡我?”
小刀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略帶妖嬈的大膽女子,勾唇說道:
“謝謝你傾心抬愛,但是,世上沒有如果。”
張晚晴不死心,繼續說道:
“我知道雪娘在你心里無人替代,既然沒有如果,那……若雪娘真的罪大惡極,你又要如何自處?”
小刀看著漸小的雨幕,一滴雨水滑過眼睫,緊閉雙眼,而后睜開,臉色突然恢復寧靜,只淡笑說道:
“我會求一個明白,只要她的情義是真,在我的心里,便永遠有她的位置。
若她罪大惡極,我依然會秉公執法。
既已情根深種,無法自拔,那便先忠后義,陪她……”
還未說完,張晚晴忽然按住了小刀的嘴,不想聽,真的不想聽,也不敢去聽,滿腔泛著酸楚,憐惜眼眶發熱,顫抖的說道:
“我明白,我明白了,不要說了……”
大雨,來得快,去的也快,張晚晴故作坦然的收起油紙傘,吸了吸鼻子,扯開笑臉,又是一副刁蠻任性的模樣,食指點著小刀的胸肌,張揚的說道:
“老娘就是看你帥,才喜歡你死去活來的,但是我今兒個才發現,老天爺真的是很公平的。”
小刀被張晚晴突如其來的話語,搞得莫名一愣,脫口就問道:
“怎么了?”
張晚晴瀟灑的轉身,后腦的幾根麻花辮一甩,險些抽到小刀的眼睛,緊接著飄來一句:
“你就是個蠢蛋,白白浪費老娘那么多時間,原來是個傻子!”
“傻子?”
小刀啞然,搖搖頭,返回家中,張晚晴這一出,倒是讓原本郁結的心情好了不少。
郁結退去,小刀清理下思緒,決定還是要和雪娘見上一面,這回小刀迂回了一下,沒有直接去大牢,反而招來了三個副手。
小刀對雪娘的情義自是不必多說,三人一聽說小刀要去看雪娘,王英立馬自告奮勇說道:
“捕頭,我和牢頭王三說好了,他可以悄悄放您進去!”
“我怎么不知道?”
“因為你傻。”
小刀皺眉,盡管這是個好消息,但大牢防守不嚴密,可不是一件好事,待事件平息后,定要整頓一番。
按照王英所說,日頭一落山,四人便由王英引領著去了一處荒廢的民居。
民居緊挨縣衙后墻,王英帶頭翻墻而入,幾個轉彎便能看見大牢。
牢房一半建在地下,低矮的房頂下,嵌著一尺見方,銹跡斑斑的氣窗,每一個氣窗就是一件牢房。
在大牢出入口的反方向,王英翻開一處茅草亂石掩蓋之地,氣窗鐵欄歪歪扭扭,顯然是年久失修。
早有地牢衙役在此,放小刀悄然進入!
正是晚飯時分,兩三個獄卒正在小酌,小刀輕手輕腳的在里面找到雪娘。
雪娘正靠在墻上發呆,聽到悉悉索索的響動,不由得看去。
見來人是小刀,頓時變色,剛要出聲,小刀立馬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雪娘不可思議的瞪大水眸,捂著嘴,來到門前。
穿過牢門,兩雙手不由自主的交織在一起。
兩雙眼眸,視線也頓時交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四目相顧,再無他物。
小刀看著眼前這朝思暮想的嬌俏容顏,好似做夢一般,緩緩擦去雪娘激動的淚水,輕輕的柔聲說道: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兩人默默相對片刻,還是小刀先回了神,抓著雪娘的手不由得多了幾分力道,帶著三分急切,說道:
“雪娘,你到底跟鬼禍什么關系?還有,為何易容?”
雪娘聞聲低下了頭,額頭抵在兩人相交的手上,淚水兇猛的流淌下來,打濕了這手,溫濡潮濕,便如此刻心情。
小刀急切想知道原由,哪怕還有一絲希望,都不會放棄雪娘。
輕聲哄道:
“別哭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告訴我好嗎?我根你一起分擔。
你不會有事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都會保你平安。
雪娘……”
雪娘抬起梨花帶雨的臉,眼神不住的描繪小刀棱角分明的五官,似乎要將其深深刻在心里。
不忘卻。
永不忘卻。
片刻,搖搖頭。
危機感沖淡了相聚的纏綿,小刀忍著內心的的焦急,輕輕說道:
“我只想知道為什么?三禍到底有什么陰謀?你可知道他們犯下多少罪孽?我肩負守護銀城安危的重任,不可放任不管
雪娘,告訴我好不好?”
雪娘收回雙手,轉身跌坐在冰冷的地面,雙手抱著頭,不停的搖晃,帶著壓抑的抽噎。
小刀長臂穿過木欄,抓住雪娘的皓腕,輕輕拉扯過來,兩人順勢隔著牢門擁在一起。
片刻,雪娘帶著鼻音哽咽說道:
“不要問了,求你不要問了,你走吧,越遠越好,如果你心里還有我,那就最后聽我這一次,好嗎?
我在乎你,如同你在乎我一般,只多不少。我不希望你出事。”
小刀深呼一口氣,下巴抵著雪娘的額頭,說道:
“雪娘,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不會看著三禍危害百姓的,對嗎?
告訴我,待抓了他們后,你也算戴罪立功,你會沒事的,相信我。”
雪娘貪戀的埋在小刀頸間,嗅著他的氣息,突然狠了狠心,推開小刀,冷面說道:
“你滾吧,我什么都不會說,要殺要刮,隨便好了。”
說罷轉身走向草鋪。
小刀愣了,雪娘從未如此粗暴對待過自己,正要繼續追問,忽然婁明青喊道:
“誰在那里?”
小刀不想暴漏,最后看了一眼雪娘,閃身離開。
婁明青匆忙趕到雪娘牢房,不解的問道:
“你在跟誰說話?”
雪娘扭頭對著墻壁,說道:
“沒人,自己無聊,練練喉嚨。”
婁明青搖搖頭離開,沒有在意。
天色黑透,小刀靜靜的擦拭著青岳鋒,眼中無神,心思早已飄遠。
“嘶!”
手指微痛,喚回神智,一滴血滴落在白衫上,嬌艷如紅梅綻開。小刀心頭越加不安。
忽然窗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這么晚了,除了自己副手,基本無人來小院。
小刀借著月光看去,只見一個暗紅的身影跑來,腳步輕盈,顯然是為了降低聲音,提氣奔跑。
還未到近前,小刀蹙眉,竟然是張晚晴。
本以為張晚晴又來糾纏,小刀已經想好對策,然而,張晚晴跑到房門后,卻是一臉焦急,和小心翼翼。
胸脯劇烈起伏,額頭滲一層香汗,找到小刀,氣息未平便立馬上前說道:
“陳鋒要燒死雪娘!”
哐啷,長刀掉在桌上,小刀單手抓著張晚晴的手臂,不能置信的厲聲說道:
“你再說一遍!”
張晚晴掙扎兩下,神色不耐的說道:
“你弄疼我了,先放開我!”
小刀慌忙松開手,連忙道歉: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太心急了,你慢慢說。”
張晚晴揉了揉胳膊,甩了一個白眼,憤憤哼了一聲,說道:
“事出緊急,這次就饒了你。
不過,雪娘是真的要被陳鋒燒死了,本來我們算是情敵,我就想看看她現在什么德行,誰知剛好看到陳鋒手下換崗,那個叫婁明青的,親口說的。
他說,午夜要提審一次,要是她什么也不說,就直接以謀害親人為由,明日極刑燒死。
原本我是想借機進去看看的,雖然不喜歡雪娘,但想了想,怕你再次傷心,還是先來通知你。”
張晚晴說完,小刀握緊的拳頭,已經滴落一灘鮮血,想著雪娘的秘密連自己都不告訴,牙關緊咬,又怎么會說給別人。
并且,雪娘雖溫柔善良,但骨子里卻是極其堅韌,寧死不屈。
又想到陳鋒的提審,一陣冷氣由腳底升起,小刀顧不得手上傷口,抄起青岳鋒就要往外走。
張晚晴拉住要暴走的小刀,壓低嗓音說道:
“你瘋了不成?我就知道你要去救人,那也不能魯莽行事。”
小刀恍然,焦急的問道:
“那怎么辦?陳鋒提審手段可不一般,酷刑之下,不死也褪層皮,雪娘那性子什么也不會說,一番折磨后,還要以弒親的由頭被燒死。
不行,我要過去……”
張晚晴強硬的扯著小刀手臂,打斷他的話語,將他按在椅子上,惱火的說道:
“你一個人去打草驚蛇,還是送死?”
“什么送死?”
聞聲,小刀和張晚晴同時看去,見王英一臉疑惑的走來,張晚晴立馬變了氣場,拿起大小姐的架子說道:
“你來干嘛?”
王英一愣神,而后笑得有些猥瑣,說道:
“小人來找捕頭巡街啊,這不馬上到日子了,近期又不太平,除了巡街,還能做啥?
倒是大小姐,這么晚了,還……”
張晚晴眉眼含著煞氣,馬鞭一抖,就要抽出,小刀眼疾手快,連忙拉住,說道:
“不可!”
王英借機哧溜鉆進屋內,躲到小刀身后。
露出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問道:
“還沒告訴小人,什么送死?你們在商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