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外,火光乍起,陳鋒逆光背手站在門前,衣擺在凜凜風中獵獵作響,如一尊煞神,看不清表情,但知冷肅。
小刀將雪娘擋在身后,火把映照出小刀驚訝慌張的面容,火苗晃動間,像舔舐在臉上一般,慢慢灼熱。
很快,小刀便恢復了冷靜。
面容堅毅起來。
手,伸到刀柄上,發力緊握。
透過縫隙,能看到陳鋒帶著一群黑衣人,粗略估算也有十七八人,小刀心下微涼,這陣勢,不說雪娘,就是自己都難以完好離開。
忽然,小刀耳朵微動,捕捉到了一陣沙沙聲,隨之,衣擺上掉落一物,“啪嗒”一聲,在一片靜寂的氛圍里,這無疑引起了小刀的注視。
小刀低頭一看,一只蜂鳥一般的動物正在地上微微抽搐,顯然是即將死亡,小刀莫名,看向陳鋒。
陳鋒抬起頭,帶著邪魔般的眼神,陰冷的說道:
“諦聽獸,在你第一次去大牢,就伏在了你身上,你們說的,一字不漏,我全都知道了。”
陳鋒眼中全然不見一分兄弟情義,滿是滔天殺意,讓小刀不由得將雪娘護的更緊。
陳鋒看著躲在小刀背后,怯弱的女子,挑眉邪魅的說道:
“既然沒死,那就跟我回去,咱們也該好好聊聊了,按照小刀做事風格,這提審宣判……
還是要按照流程來的,你說是不是?嗯?沐……雪……娘……”
小刀凝神驚慌,驀然說道:
“陳大哥,既然你都知道了,何苦再抓雪娘回去,放了她,可好?
她該說的,我都知道了,我可以告訴你,只求陳大哥,放過雪娘,小刀交代清楚后,全憑陳大哥處置。”
陳鋒嗤笑,跨步進入柴房,在小刀一步距離站定,四目相交,平靜又了然。
陳鋒低啞的說道:
“我就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就知道你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救她,可是,然后呢?你如此忠義之人,是不是想一力承擔?嗯?”
聞言,小刀無語默認,雪娘緊張的扯著小刀衣袖跨出來,滿臉震驚的質問道:
“小刀!他說的是真的嗎?你放我離開然后想一力承擔罪責,你……”
小刀苦笑著微微低頭。喉結滑動小刀沉默片刻,開口說道:
“沒錯,我就是這么打算的,自古忠義不能兩全,這情與義,又何嘗不是呢。我既要對得起天地,又要守護自己的良心,唯有這樣才能兩全……”
風停了,飛蟲撲到火苗,發出噼啪聲,即使身死,也要去捕捉那瞬間的光明和溫暖。
陳鋒絲毫不意外的嘲笑著,勾起嘴角,說道:
“好一個忠義不能兩全,那你們就一起跟我回去吧,一起給銀城百姓一個交代。”
陳鋒轉身跨出柴房,門外黑衣人讓出一條通路,婁明青不再這里,李柏然盯著小刀兩人,那眼神無疑就是等著兩人自己出去,否則就動手抓人。
小刀同陳鋒雖然相識沒多久,但是對陳鋒的做事風格,也摸清了七八分。
這一走,自己和雪娘定是不能囫圇脫身,自己還好說,雪娘……就是陳鋒不動手,三禍之事一曝光,雪娘定會被群起攻之,成為眾矢之的。
小刀一邊拉著雪娘邁出柴房,一邊想著對策。
不能回去,絕對不能同陳鋒一起回去。
陳鋒站在義莊內,似并不擔心身后的小刀是否會有異動,只是蹙眉掃視著義莊。
一絲警覺剛剛冒起,四下便傳來響動。
二十幾人站在寬敞的院內,月光、火光,照亮嚴陣以待的雙眸,各自警覺的觀察四周,傾聽動靜。
一陣波動由地下傳來,地下似有巨獸翻身,地面震顫,忽高忽低。
陳鋒瞇起雙眸,抽出重劍,躍上圍墻,耳朵一動,目光緊緊鎖住停尸房的大門。
小刀護著雪娘隨人群移動,大家也發現了地面震動的源頭。
那就是——停尸房。
一瞬間,詐尸、鬼怪、妖魔……諸般念頭不斷閃過小刀腦海,隨之,后背一震,青岳鋒帶著銀光沖天而起,小刀抬手一握,一刀在手,這內心便鎮定下來。
每日不間斷的揮刀,已成習慣。
現在,人刀合一,刀便是他的心念,他的膽,是他斬除一切邪惡的力量。
有刀在,小刀便堅信,他能解決問題。
比如——
眼前的異狀。
九宮十絕陣都能闖,這點異動算不得什么,只是在這里發生異樣,實在令人費解。
二十幾人一改來時的信心滿滿,全部嚴陣以待,就是雪娘,都提起氣勢,俏臉生出蕭肅。
地面不規律的起伏,大概一盞茶光景,忽然抖動停止,地面明顯矮了三尺,好似地下沙土被抽掉了一些,或是被吞噬。
事還未完,緊接著,停尸房傳來野獸般的嘶吼,聲音不大,感覺帶著悶悶的腹語。
風在這一刻停了,“咯吱,撕拉……”
停尸房的門動了,眾人感到門后似乎有野獸,正拿著爪子撓抓著木門。
馬上要破門而出!
木門鼓動,露出一條縫隙,陳舊的大鎖上方,透過門縫,光線打在一雙血紅的眸子上,頓時讓一群人倒吸一口冷氣。
那雙眸子帶著濃重的血煞之氣,隔著木門,都能感到它的殘暴。
“吼!”
“哐啷!”
木門被大力撞開,四濺的門板木屑下,露出了怪獸的真容。
雪娘即使有了心里準備,還是被驚到了,輕呼一聲,躲在小刀背后,強忍著顫抖的身體,看向怪物。
李柏然瞪大眼睛,隨著一行人退至院門邊,不由得驚聲說道:
“不朽夜叉!”
陳鋒半蹲在墻上,厲色看去,嘴角一勾,綻放出著龐大的戰意,目光如火焰騰起,揚聲說道:
“終于要出來了么,這可不是九宮十絕陣的不朽夜叉,這已經算得上尸王。
尸王出現,尸禍必然在附近。”
九宮十絕陣的不朽夜叉,小刀可是深有體會,除了背后尸蟲算是死穴,周身可謂刀槍不入。
相比起來,這個尸王明顯要更高出一個等級,渾身全身金甲,皮膚不是尸首常見灰黑烏青,更像淬了毒藥的黑色金屬,表面上還鍍著一層微弱的冰藍光澤。
雙眸不同于戰尸的死灰,兩只眼睛血紅,沒有瞳仁,卻是非常靈活,隨著頭顱四下望去,更加血腥,更加有神。
尸王站在破敗的門框中,雙臂抬起,聚氣一吼,轟隆隆,四周作合,似萬獸之王般威嚴。
隨之,周圍各種聲音呼應傳來,有骨骼咔咔碰撞的響聲,有粗有細的嘶叫,還有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氣聲。
陳頓氣息一結,厲聲喊道:
“結陣!”
隨后跳下墻頭,二十幾個手下圍成一個圓圈,將小刀雪娘也一起圍了進去。
各種武器人手各不相同,剛圍攏好,只見周邊房舍內傳來更多聲音。
“啪”
陳舊的窗戶破碎,一只皮肉黏連的手臂,從窗欞木屑中伸了出來,隨之木屑飛揚,爬出一個不人不鬼的身體。
整個身軀沒有一塊好肉,稀疏的頭發下,最突出的就是一雙即將掉落的眼珠子,僅僅連接著一絲血管狀的組織。
這僅僅是個開始。
尸王不斷吼叫,就是劉老的臥房都破門爬出戰尸來。
此時小刀還會想到劉老的安危,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具具不朽夜叉爬出,不,都是還未成型,只能稱之為戰尸!
戰尸陸續爬出,各個房舍好像是一扇扇地獄之門,隨著戰尸不斷涌出,一股刺鼻的腐臭氣味蔓延散開,籠罩了義莊。
儼然,整個義莊都成了黃泉地獄。
到處都是走動的尸體。
到處都是腐朽糜爛陰冷的氣息。
沒有殺氣,只有死氣。
死亡的氣息,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讓人驚駭,讓人顫栗,讓人恐懼到不能自已。
雪娘捂著小嘴,已是花容失色,第一次見到戰尸,難免心生恐懼,并且,戰尸衣不蔽體,更是如一塊行走的腐肉,丑惡令人作嘔。
陳鋒看著爬蟲一般的戰尸,卻帶著嗜血的微笑,冷冷的朝著一個方向說道:
“真是好辦法,用瘟疫做掩飾,不僅達到躋身銀城的目的,那幾千百姓,也是用到了此處。”
陳鋒一言,如晴空霹靂,小刀瞪大眼睛,仔細觀察那些戰尸的樣貌,好不容易看清一人時,面上頓時又變了顏色。
是他!
在那場瘟疫的陰謀下,死去諸多鄉親父老。
小刀自幼生長在銀城,自是認識許多人,那剛爬出來的一個戰尸,斷了一條腿骨,依稀可辨的面孔,竟是自己兒時的玩伴,因騎馬跌落,致使一條腿殘廢。
小刀絕對不會看錯,就算是面容有誤,可那脖子上還掛著熟悉的狼牙吊墜!
小刀震驚了,手腳都在顫抖。
這不是恐懼,而是憤怒!
徹底的,無盡的憤怒!
害死活人,奴役死人。
惡毒,邪惡,竟能到這般地步!
尸禍絕不可放過,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小刀握緊掌中長刀。
顫抖的手,漸穩定,漸冰冷。
原本空曠的義莊,慢慢變得窄小,陳鋒不退反進,并非真的不可以逃走,但一行人若是這樣離開,這災禍,勢必要涌向銀城,令生靈涂炭。
隨著眾人的移動,尸王泛著血光的眸子盯著一行人,就像盯著一群獵物,一堆可口的血食。
目光血紅,殘忍,暴虐,無情。
“吼吼!”
隨著兩聲嘶吼,似信號一般,原本在地上挪動,或爬行或站立的戰尸,立馬朝著一行人沖來。
有些一改緩慢的爬行速度,四肢著地,像人形壁虎一樣,扭動著身體,迅疾沖來。
待爬到近前,一個彈跳躍起,一丈多高,以爪當刃,奔著陳鋒屬下俯沖抓來。
噗的一聲,李柏然斜著向上劈出一劍,原以為這些家伙同九宮十絕陣的戰尸一樣,刀槍不入,本想格擋一下,不料,一劍劈出,竟然將戰尸皮肉削掉一大片。
帶著惡臭的尸水,灑落下來,戰尸被另一人凌空拍飛。
接著,一聲尖細的叫喊響起:
“啊呀!嘔,臭死了!”
黑衣人連忙拉下面巾,露出一張白皙的鵝蛋臉,俏麗的臉上極度糾結,厭惡異常,拿著面巾迅速擦拭身上的污跡。
小刀見這是個年輕女子,聽著有些耳熟的聲音,心中了然。
這定是那個對香料精通,查出龍醉的女子,稱呼極為男性化,叫柳公。
能在陳鋒手下做事,早已不分性別,但身負異能所致,柳公對氣味極其敏感。
渾身惡臭,又身處尸堆,這無疑是對神經極大的挑戰。
陳鋒注意的卻不是這些,一劍斬出,陳鋒眉梢一跳,莞爾說道:
“這些戰尸還未養成,威脅遠遠低于九宮十絕陣里面的那些不朽夜叉。
尸禍這是狗急跳墻了么?區區半成品也敢拿出來獻丑。”
戰尸被削掉半條腿的爛肉,骨頭卻是完好。
被拍到兩丈處趴著,露出背后端倪,一條尸蟲遠遠比地下見過的要小,也更柔弱一些,蜿蜒微動,奄奄一息。
小刀不由得升起信心,若都是那么強大戰尸,眼前這一片不計其數,自己等人不累死也差不多。
何況,停尸房門口還站著尸王。
隨著第一個戰尸躍出,其他戰尸紛紛涌來,如潮水一般。
頓時刀光劍影,十七八人齊齊出手,陳鋒小刀雪娘穩穩站在中間,李柏然游走四方。
這些戰尸盡管不是完整的不朽夜叉,但是戰力不弱,但好在死穴依然在背后,弱點鮮明。
不然,就算砍掉四肢,也會蠕動前行,這種漏網之魚不在少數。
好幾個殘缺的戰尸,趁著沒人阻擋,爬進包圍圈,僅剩一條手臂攀著地面,摩擦間,皮肉脫落,留下一條條尸水腐肉的濕漉拖痕。
那戰尸眼珠掉落,也沒有失去方向感,張開的下顎,白骨深深,掛著焦黑破爛的臉皮,對著小刀的腳就是狠狠一咬。
小刀揮起長刀,刺穿一個攻擊雪娘的戰尸,在被咬上的瞬間,銀光一掠,反手直接將其釘在地面。
刀光幻滅,長刀森寒。
一刀直接扎透尸蟲,“噗”暗紅粘稠的血液四濺,尸蟲嘰嘰兩聲,隨著戰尸一起徹底死亡。
小刀俊朗面容,肅穆異常。
情與義,難兩全。
魚與熊掌,意欲兼得,或做不到。
但是,極致于刀,卻已經深入骨髓。
一刀一命,一步一殺,步步為營。
一手持刀,一手摟著慢慢鎮定下來的雪娘,低聲問道:
“你當真不知道尸禍和魔禍是誰?哪怕一點懷疑也好。”
雪娘蹙眉搖頭,壓著嘔吐的欲望,在衣袖內,摸出一把銀針。
小刀一愣,隨之,雪娘抿抿嘴,低聲說道:
“不必管我,我沒有大家閨秀那么文弱,即使身手一般,也不會拖累你。”
小刀莞爾,雪娘爺爺是鬼禍,即使沒有異能,自保該是可以,否則也不會逃脫鐵翼蜂的魔抓。
陳鋒冷眼看著雪娘,眼中帶著些不喜。在他看來,這雪娘即使沒有異能,但身為鬼禍的孫女,也間接背負著萬千人命。
她有罪。
原罪。
只是,眼下大敵當前,只能先放她一馬。
義莊在銀城外單獨建立,以往人們覺得晦氣,建到城外無可厚非,甚至理所當然。
但今時今日,小刀才深深感到了那陰謀大網的可怖。這些戰尸不斷從房舍中爬出,那么一小間房舍,怎會容得下如此數量的尸體。
眼前,整個義莊都是戰尸,就連墻壁和屋頂,都攀附著很多,如蟲豸一般。
無需懷疑,房舍只是掩人耳目,除了瘟疫那年利用過,大多都是空置。
然而房舍也是暗門,戰尸囤積在地下,出入口便設在房舍內。
想想三年前的瘟疫,幾千人死去,九成死人都經過義莊停放,為了控制瘟疫,最后以火葬掩埋。
明明都燒了的尸體,又出現在眼前,小刀百思不得其解。
恍然看到塌陷的地面,一個可能,躍上心頭。
還不待深入思考,尸王一聲吼叫,躍出門欄。
在尸王的號令下,無數的戰尸越發的躁動起來。伏在屋頂的戰尸頓時躍起撲來。
這些戰尸如地獄惡鬼撲食,紛紛奔著鮮活的生人咬來。
眾人頭頂一陣寒意森然,包圍圈瞬間縮小一半,集體抗擊撲來的戰尸。
一把暗器飛出,也只打落四五個,斜著打入前胸,透背而出,尸蟲嘶叫聲,淹沒在刀劍叮當的劈砍中。
陳鋒下盤發力,猛地躍起,凌空橫劈,十幾個戰尸撞在劍氣上,砰砰砰……一連串的爆響。
這些戰尸上身皮肉爆飛,露出一絲不掛的慘白骨架。
此時,眼尖的便能看到,遠一些的戰尸,背后的尸蟲像帶了彈力一般,足部瞬間拉長,強力吸附在戰尸骨骼上,劍氣一過,又穩穩的貼在背上,猶如一個蜘蛛。
十幾個戰尸倒飛間,下面陳鋒手下,又彈出幾條飛勾,以勾當箭,精準的射穿尸蟲。
不用暗號,不用言語,多年默契如同雙手相互配合,補空、轟擊、撲殺……一氣呵成。
房舍飛起的戰尸,尸水腐肉凌空散落,女子也拋下矜持柔弱,男子更是殺氣凌人,不算厲害的戰尸,頃刻散落一地,變成一堆堆真正的腐爛尸體。
兩只戰尸起跳慢了一步,大多躍起的戰尸被殺后,這兩只才剛剛躍到包圍圈中心上方。
咧開滴著黑水的口齒,烏黑指甲折射火光,直奔雪娘左右撲來。
小刀單手摟著雪娘腰身,一個旋轉避開一頭戰尸攻擊,長刀瞬間收割一只尸蟲,攔腰斬斷,兩只戰尸一死一活撞在一起。
雪娘趁機五針齊發,將另一只尸蟲射穿,失去尸蟲控制,兩具戰尸頃刻抱團倒地。
小刀登時松一口氣,目光灼灼的看著雪娘發頂,雪娘似有所覺,抬頭看去,嫣然一笑,說道:
“我與你共進退!”
小刀原本驚訝雪娘的身手,沒想到雪娘毫不解釋,卻是坦然與自己攜手作戰。
頓時,小刀很是開心。
緊了緊刀柄,似乎這一刻,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美好。
此時尸王似乎怒了,黑亮的肌肉虬扎盤結鼓起,連吼三聲,頓時,所有戰尸看向包圍圈。
一瞬間的寂靜后,全部張牙舞爪的奔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