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對面的林嬌沖著弟弟使了個眼色:“……”
林三猛地反應過來,臉色緊繃,咬住唇。
不敢去看身旁的葛老先生。
糟糕……
他好像說錯話了,會不會被打?
……
林三是真怕這個怪老頭,會拿扁擔抽他……
說實在的,他爹雖然長得兇神惡煞,嗓門又粗狂,和土匪頭子沒差啥,但被親爹打是一種感受。
被一個不熟的老頭用扁擔打到街上去,那恐怕又是另一種感受了!
更何況,從他懂事起,爹娘就已經不打他了。
只是偶爾被爹訓斥幾句。
那也是為他好……
就在林三戰戰兢兢,不敢言語的時候,葛老先生長嘆了一聲,嗓音有些沙啞:“那雙碗筷是給我那老婆子留著的。”
林三眨眨眼睛:“……”
倒是對面的林嬌神情微微放松下來,直言道:“既然人都已經離開你了,還想著干嘛呢?”
葛老先生又是長嘆,松垮的眼皮半垂。
沒了方才斗嘴的精氣神,蒼老的臉上猶如被烏云遮住,一片萎靡之勢。
他道:“是老夫沒本事,只顧著考個解元回來,卻忘記顧忌身邊人的感受……”
葛老先生感嘆完了,又轉眸看向身邊的林三,詢問道:“胖小子,你今年多大了,可否有娘子了?”
林三一雙圓眼黑白分明,語氣誠懇:“老先生,我今年十四,快十五了,還未娶妻。”
葛老先生了然地點點頭,拂過下巴處的山羊胡,嚴肅教導著:“胖小子,以后有了娘子,可不能像老夫這般疏忽了她,記住了嗎?”
提起未來的妻子,他黢黑的小胖臉上浮出一抹嬌羞。
他還挺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道:“嘿嘿,老先生這您就不用擔心了,若是我家中的男子對娘子不好,我爹肯定是第一個發火的那個!”
葛老先生挑眉:“你爹?是誰?”
“我爹林大福啊,西市的林氏肉鋪就是我家開的,您說書的那個茶樓用的也是我家的豬肉。”
“林大福啊,那個后生……有點印象。”
林三聽見葛老先生說認識他爹,揚起一抹大大的笑容,得意道:“您也知道我爹?”
“也對,我爹這么厲害的人有點名聲也是應該的,老先生,我爹這個人別看是個粗人,但對我娘特別好。”
葛老先生點頭,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們說了這么多,一直未插話的林嬌,終于開口,輕聲說:“老先生,您妻子離開您,真的是因為你疏忽了她嗎?”
葛老先生聽聞此言,呆愣片刻,直視她,反問道:“小丫頭,你這又是何意?”
林嬌沉默了一會兒,直言回答:“您妻子已經離開您快三十年了吧,帶著孩子一起遠走高飛,這些年了,甚至連個音訊都沒有。”
“或許并不是因為您疏忽她們,而是因為您的固執,您的暴戾,還有您的刀子嘴,吃硬不吃軟的脾氣!”
她頓了頓,放下手中的饅頭,手肘倚在桌邊,再次道:“老先生,您妻子應該不止一次勸說過您,可惜你太固執了,又不肯低頭!”
“明明你很愛你的妻子,卻因為一次又一次的狠話來重傷她,你妻子的性格應該很溫柔,也讓你越來越無所忌憚。”
“直到最后一次,你妻子態度終于強硬了起來,那就是……帶著孩子離開你,那時你理解了她,決定放棄科考,可已經為時已晚!”
葛老先生沉默,呼吸沉重:“……”
林嬌起身,撿起那個空碗,轉身送回屋中,等重新回來坐下后,輕聲道:“過去的人已經過去了。”
“想來,您妻子現在的日子過得不錯,兒女有了出息,孫子孫女承歡膝下,您不用再惦記了,您的惦記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負擔!”
葛老先生低著頭,眼前有關于娘子的畫面一頁一頁翻過,他陷入回憶許久許久……
——“夫君,你如今已經很優秀了,不必再執著一個解元,如今鳳祥茶樓里想找個說書先生,你去試試吧!”
——“這樣也能讓家里的生活好一點……”
——“說書先生?我是何等身份?你居然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現眼?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沒考個解元回來,讓你很丟臉了?”
——“夫君,你……你是這樣想我的?我倒是希望你就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夫,從未讀過書……”
——“你果然跟那些人一樣,一樣看不起我!”
當他緩緩抬起頭,眼前似乎還能看見妻子抱著孩子痛哭的畫面,還有他一言不合就摔門離開的畫面。
以前的他……
真是個沒人性的畜生!
葛老先生閉上眼睛,一張蒼老的臉上皆是悔恨,恨自己年輕時候那般固執,過分纖瘦的肩膀輕輕顫抖。
林三眨眨眼睛,顯得有些無措:“老先生,你別難過了,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要把日子過好,過得紅紅火火的。”
葛老先生撩起眼皮,嗓音露出幾分疲憊:“老夫沒事……”
“你姐說的對,已經是過去的人就不必再糾結了……若是他們在外面過得不好,這三十來年應該也會回來……”
“可是他們沒有,那就說明他們過得很好,一語點醒夢中人,老夫也真的絕對當初桂娟帶著孩子離開我,才是個正確的選擇……”
林嬌拾起筷子,夾了一口野菜放在嘴里。
待她細細品嘗過后,輕聲說道:“男子無論年齡多大,志在四方,一身傲骨并沒有錯!錯就錯在最差的脾氣對待身邊最親近的人。”
“就好像方才在茶樓,我弟弟那么冒犯您,您卻也能一笑泯恩仇,可當我們靠近你時,你卻一副很厭惡的表情。”
葛老先生嗤嗤一笑:“今日老夫可算是被你這個小丫頭教訓了一通!”
林嬌單手撐著下巴,鬼靈精怪道:“老先生,您可別把我說的這般無禮,我這叫上課!提高情商課!”
“現在由我這個小丫頭給您布置課堂作業,那就是……你既然想聽關于水漫金山的故事,你要親自開口求我!”
葛老先生聞言,又想吹胡子瞪眼睛……
可當聽見林嬌嘖了一聲后,身上的氣焰滅了幾分:“我比你大四十多歲,都能當你祖父了!”
“你讓我這個老頭子開口求你這個小丫頭?……不行,老夫張不開嘴!”
林嬌將饅頭丟在碗里,恨鐵不成鋼:“我現在是你先生,教你如何學會低頭!快點啊……”
葛老先生張張嘴:“……”
她俯身壓低肩膀,又道:“這位學生,現在我問你,一個戴冠之年考上解元,你要管他叫什么?”
“叫……前輩。”
林嬌點頭:“對啊,叫前輩,所以在學識上沒有長輩和晚輩,只有前輩!”
葛老先生恍然:“有道理……”
隨即他抿抿唇瓣,像是很難為情似的:“那個……那個……這位前輩,老夫……”
“是學生想知道關于水漫金山的故事,可否講一講?”
林嬌聽見眼前這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磕磕巴巴地說出這些話時,差點笑出聲。
還好她忍不住了,一本正經道:“好,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先吃飯,你總不能讓我空著肚子給你講故事吧?”
葛老先生端碗的手頓了頓:“……”
為何這句話聽著這么耳熟?
林嬌吃了幾口菜,誠懇點評道:“這菜拌得不錯哦,三郎,等我們回去的時候也去買點回家。”
“好呀!”
林三乖巧的點頭。
眉眼艷麗的姑娘又轉眸看向老者,淺笑著:“一會兒呢,我給你講故事,你測試我夠不夠資格參加科舉考試,我們各論各的!”
葛老先生再次語噎:“……”
酒足飯飽之后,簡單收拾一番后,幾人重新落座在石桌旁。
林嬌挑眉:“老先生你先考我?”
葛老先生眼皮微垂,緩緩點點頭,‘嗯’了一聲。
“好,開始吧,晚輩已經準備好了!”
“跪下!”
林嬌抬眸,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
葛老先生撐起一條眼縫,睨了她一眼,滿臉嚴肅道:“怎么?跪不下去?”
“可以跪……”
林嬌咬牙撩起衣裙,撲通跪在地上,腰身挺拔,目視前方。
她總覺得這老頭是為了剛才的事情整她!
又傲嬌又小心眼……真的是不值得人關心!
她嘆嘆氣,自我安慰一會兒。
除了父母之外,連蕭慎徽那樣位高權重的大官她都沒跪……算了,跪就跪吧,就當拜一條錦鯉了。
……
葛老先生嘴角拉平,面容嚴肅,沒有一絲表情,沉聲道:“今日你我有緣,也相談甚歡,現已求到老夫面前,給你作保。”
“但老夫的要求,只有一條,必須是得以解元之才,才配老夫給她作保!老夫現在就問你,苦讀幾年?”
林嬌眨了眨眼睛,思索了片刻。
好像原身被林大福送給女子私塾,念過三四年的《弟子規》《女戒》這些書。
她頷首,如實回答:“晚輩只念過女子私塾,大約三四年的光景。”
“嘶…………”
葛老先生聞言,倒吸了一口氣,一雙花白的眉頭緊蹙成山丘。
他又沉聲問:“可熟讀過四書五經?”
林嬌點頭:“回老先生的話,四書五經早已爛熟于心!”
“那好!”葛老先生頓了頓,伸出三根手指,再次說道:“今日,老夫只考你三道題!”
“第一,老夫要先考考你基本功是否扎實,用一炷香的時間默寫出《論語》第二篇《為政》。”
林嬌點頭:“好的。”
葛老先生揮揮手:“文房四寶,房間中皆有,你自己去拿吧,在老夫面前寫。”
她聞言,連忙起身,去屋中。
老頭坐在那里又朝著身邊的林三使喚了一聲:“你去給老夫泡一杯茶,再那把扇子來!”
林三蹙眉:“老先生,你又熱茶,又要扇子扇風,您到底是冷啊還是熱啊!”
“讓你去就去,哪來的那么多廢話!”
葛老先生吹胡瞪眼:“你啊,一點都沒有你姐這般通透!”
被訓斥的林三不以為然,倒是以林嬌為傲:“那當然了,我二姐是何許人也!”
葛老先生:“……”
“快去快去!”他不耐煩地擺擺手。
不一會兒,熱茶和扇子全都準備好放在他的面前,而對面林嬌也已經準備好了。
她端坐好,手邊放著文房四寶,抬手將狼毫筆蘊染好,沾了沾香墨,說道:“我準備好了!”
“開始吧。”
葛老先生光顧著喝茶了,連頭都沒抬一下,就隨口應下。
林嬌單手執筆,筆尖輕輕落在紙面上,一橫一數都帶著力道,一開始她還寫的很專注。
可剛寫下一行,就聽著那邊的老先生咋咋呼呼地轟走樹上的鳥兒:“這群敗家的鳥兒,去去去,別吃這里的花……”
林嬌:“……”
她就說么!
這個老頭怎么可能這么輕易的放過她……
林嬌深深吐出一口氣,微頓的筆尖再次移動,而身邊令人煩心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
老頭不是趕鳥,就是唱曲,哼出來的口哨尖銳刺耳。
林三捂著下腹,哆嗦了許久,才低聲開口:“老先生,你別吹了,我快要忍不住了!”
林嬌:“……”
葛老先生:“……”
他不拿正眼看林三,隨手指了指后院:“茅房在那……你說說你,你二姐正默寫呢,你怎么能讓她分神。”
林三滿臉無辜:“我……”
兩人說話間,林嬌抬起頭,重重地放下筆,側目看向葛老先生:“……”
葛老先生輕笑一聲,端起茶杯抿了口,眼睛都沒抬起,便道:“不行了吧?”
“趕緊走,別耽誤老夫的時間,如此良辰美景豈能是你……”
林嬌直言:“我默寫完了。”
“什么?你說什么?”葛老先生聞言,不由得震驚,端著茶杯的手抖動了下,一臉的不可思議。
他下意識看了一旁正在燃燒的香,還有一點沒燒完……
她寫完了?
一炷香的功夫沒到,她就寫完了?
葛老先生連忙放下茶杯,提著寬大的衣擺,急吼吼走到林嬌的面前,氣急敗壞道:“待老夫瞧瞧……”
“若是你這個小丫頭敢欺騙老夫,老夫把你們轟出去,到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