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慎徽見過戰場上的伏尸百萬,見過朝廷上的爾虞我詐。
可他獨獨沒見過眼前這般陣仗……
他是位高權重的靖國公,生來就注定站在孤寒的高處,就連簡簡單單的一日三餐都要有侍衛專門服侍。
擺在他面前的碗碟一定是精美華麗,菜肴美味,每道菜擺在桌子上什么位置,都是有著極高的講究。
漸漸的,他連一日三餐都可以忘記,將自己徹底沉浸在案件之中!
蕭慎徽為人清冷,卻同樣厭惡自己周身的清冷……
清冷的房間,清冷的餐桌,清冷的府邸,還有長公主府那座清冷的佛堂,以及父親孤冷的陵墓……
若不是這些年身邊有一個聒噪的小侯爺,那他身邊當真沒有一個活物了!
可直到方才,他踏入林家的院子后……
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圍繞著他,如同蠶繭一般漸漸將他包圍住,讓他安心放松。
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眼前的石桌上隨意堆著盆碗,裝菜用的是與臉一樣大小的盆,就看端在手中的碗里,米飯盛得滿滿的。
蕭慎徽垂眸,看著米飯上的豬肝:“……”
他向來不是一個重口欲之人,可當看著碗中的豬肝,濃郁的香氣絲絲縷縷竄入鼻腔里。
這種香味好似長了一只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胃。
他……
竟然有些餓了。
蕭慎徽輕輕抿唇,拿起筷子將碗中的豬肝放在嘴里,仔細咀嚼,仔細品嘗:“好吃。”
潘氏聽他這么說,瞬間笑開了花。
她一雙眸子打量著身邊的男子,臉上有著和藹的笑容,柔聲道:“之前我就聽嬌嬌說,王爺和那位謝大人整日里忙著辦案,也沒時間用膳。”
“今天王爺多吃點,還想吃什么,跟伯母說,伯母給你做!”
林嬌坐在潘氏的身邊,聽著母親話語里,從民婦到伯母的轉變,她唇角微微抿起,露出淺笑。
潘氏一邊吃飯一邊感嘆著:“上次王爺說自己二十有二,對吧,伯母沒記錯吧?”
蕭慎徽輕輕點頭:“伯母,你沒記錯。”
婦人繼續說著:“我家清兒今年十九歲,才比你小三歲,看著王爺你跟我們坐在一塊吃飯,就總覺得是我兒子似的,怪心疼的!”
“年紀輕輕就一天到晚操勞奔波,沒吃過一頓安穩飯,哎……”
林三在一旁補充:“可不嘛,娘,您是不知道,王爺和謝大人,還有那些護衛一日三餐就直接在路上解決,可辛苦了!”
潘氏聞言,愈發心疼,抬手拍了拍蕭慎徽的后背,嗓音溫柔:“王爺,多吃點,多吃點……”
蕭慎徽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眼底晃過一抹流光。
他點點頭:“嗯,多謝伯母。”
潘氏抬手又給他夾了許多菜過去,林嬌見狀,扯著碗過去,嘟著嘴巴嘀咕道:“娘,我也要!”
“你呀,都多大的人了還要娘給你夾菜……”潘氏嘴里雖然這么說,可還是起身給一對女兒都夾了菜。
林三屁顛屁顛站起來,繞過桌子,來到潘氏的身邊,同樣給她夾了豬尾巴:“娘,你也吃!”
“好好好,娘嘗嘗三郎夾的菜香不香……”潘氏笑著吃下。
一張臉上洋溢著開心和滿足。
大家說說笑笑,一頓飯吃的開懷,潘氏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問道:“王爺,在銅山鎮這里啊,一般早上都吃得好一些,這樣才能有力氣干活。”
“王爺,你吃得習慣不?”
蕭慎徽吃的文雅,聞言抬眸輕聲說:“伯母叫我慎徽吧,不瞞伯母說,我府邸的大廚恐怕都做不出這么美味的飯菜。”
潘氏這才放心下來:“那就好!”
她頓了頓,又問:“對了,慎徽啊,這么早來伯母家,是來找嬌嬌的吧?難道又有案子了?”
蕭慎徽看了一眼對面的林嬌,連忙放下筷子:“伯母,并沒有案子,這次我來,主要是和嬌嬌道了一句離別的!”
還未等潘氏開口,林嬌率先發問著:“王爺,你要離開青州了?”
蕭慎徽搖頭:“不是!”
“一會兒我還是會回青州府衙監督考場建造,之所以跟你們道別,是因為你我現在的身份不同了。”
這么一說,林嬌恍然明白了:“那王爺路上注意安全。”
“嗯,好的!”
蕭慎徽沖她淺淺一笑。
一旁的潘氏有些迷惑,回眸輕聲問女兒:“嬌嬌,什么身份啊?”
林嬌解釋道:“娘,這不是馬上就科舉考試了嘛,我和大哥都是考生,王爺又是這一次青州的負責人,有了這一層關系自然要避嫌啊!”
“免得到頭來,落人話柄!”
潘氏:“原來是這樣啊!”
經過剛才的互動,蕭慎徽也放下了一開始的拘謹,他主動詢問道:“嬌嬌,葛老先生怎么樣了?”
“他啊?沒什么事!”
林嬌吃飽了,放下筷子,提起昨日從桃花山莊離開的畫面:“葛老先生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還跟我提起以前,他做榜眼時曾經多次進宮,跟當今陛下對酒當歌過,自然也見過太子。”
她想到昨天傍晚,陪著葛老先生回家,一路上喋喋不休怒罵著蕭印,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林嬌:“老先生說,那個時候太子才剛剛到他的腰間,看著小小的一只,白嫩嫩的小臉,表情緊繃沒個笑容。”
“不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么,讓好好的一個孩子長成這副模樣。”
蕭慎徽勾唇笑了笑,道:“本王也是看著太子長大的,他孩童時期,的確是那樣!”
幾個人吃飽了飯,也沒離開桌子,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期間,潘氏起身提前留好的飯菜裝在食盒里,然后離開家,去給鋪子里的林大福送飯。
剩下的三個人聊著聊著,就說到了最近大火的《白蛇傳》。
蕭慎徽俊朗的臉龐上,笑容淺淺,漆黑眸子明亮:“嬌嬌是怎么想出來這般好的故事?”
林嬌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她實話實說:“其實……這本書不是我寫的,也是我聽來的!”
蕭慎徽聞言,劍眉微挑:“聽來的?”
林嬌點頭:“嗯,小時候聽一個老先生講過,只不過我稍有改動罷了!王爺,你想一想就能知道了,我怎么會寫出這般的故事呢!”
蕭慎徽卻不這么認為:“嬌嬌太謙虛了,能讓葛老先生親自出面為你作保,就說明嬌嬌你一定是可塑之才!”
林嬌被夸得有些小得意,眉飛色舞了一陣:“那王爺可一定要保佑我考個好成績。”
林三在一旁立刻說道:“二姐,你最近幾日一直都跟在葛老先生身邊刻苦學習,你一定會的!”
“即便已經很認真了,可也把握啊,科舉考試就等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沒準你姐到時候連榜都上不去!”
胖乎乎的三郎連連搖頭:“不會的,我二姐是天仙下凡,一定會考個狀元回來!”
林嬌被弟弟的話逗笑,抬手胡亂揉了揉他的發!
……
幾人一直聊到陽光鋪滿整個院子的時候,蕭慎徽這才起身,準備離開。
林嬌跟在他身后,緩步相送。
等到兩人來到院子外之后,他們站在馬匹旁邊,林嬌仰頭,看向面前身材頎長的男人,輕聲道:“今日一別,恐怕要等到很久才能見面。”
蕭慎徽垂眸,與她四目相對。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唇角揚起一抹笑,語氣有些堅定:“放心,早晚還會再見面的。”
所以,這段時日,他還是能等得起的。
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之間保持著一種沉寂,蕭慎徽側目看向街頭的方向,想起了一件事。
他問道:“那一戶人家可是楊瓊的家?”
林嬌順著男人的視線看過去,然后嗯了一聲,回答道:“是楊瓊家,怎么了王爺?”
蕭慎徽雙唇緊抿,將清冷的目光收回,搖搖頭說著:“沒什么,就是本王忽然想起來他的女兒。”
“楊銀花?”
這個名字從林嬌的嘴里脫口而出,一瞬間竟然有些陌生了。
有多久都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她輕聲說道:“楊銀花不是被王爺關在縣衙里嗎?她怎么了?”
提起正事,蕭慎徽臉上的笑容收了收,正色道:“已經調查過了楊銀花不知道她父親和兄長的事情,所以關了一段時間,前幾日放出來了!”
“放出來了?可是我看他家還是沒人啊?”
林嬌說到這里,扭頭重新看向街頭的方向,只見楊家的大門緊鎖,就連上面的封條都沒有被扯掉。
很明顯,楊銀花并沒有回來。
她沒回來,還能去哪呢?
蕭慎徽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了她:“楊銀花懷了嚴祿芝的孩子。”
林嬌:“……”
聽到這句話,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看來,上一世的事情已經全部大洗牌,應該不會再發生了,楊銀花的命運從一開始早早嫁人,沒參與她與嚴祿芝之間。
這一世,她都懷了嚴祿芝的孩子……
蕭慎徽見她蹙眉沉思著,又耐心地叮囑了一遍,這才翻身上馬,離開了巷子。
林嬌看著男人寬闊背影消失不見后,轉身進了院子。
她捂著嘴,狠狠打了個哈欠,眼底都泛起了一層淚花,林三已經收拾好石桌上的碗筷。
他從灶房里出來,說道:“二姐,一起去鋪子里嗎?”
林嬌搖搖頭,又打了個哈欠:“不去……”
“我要補覺了!”
林三聞言,湊到近前,好奇的問:“二姐,你昨晚沒睡好啊!”
林嬌擺手:“把好字去掉,壓根沒睡。”
說完,她在心底嘀咕了一句,聽了半宿的笛聲,她剛吹滅了燭燈,躺在床上,就聽見從遠處傳來悠悠揚揚的笛聲。
不知為何,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蕭慎徽在外面。
今早開門一看,果然,就是他……
林三連忙拉著二姐回到房間,讓她好好休息:“二姐,你去睡一會兒,下午大哥回來,我們還要去逛廟會呢。”
林嬌忽然想起來,今天大哥下午回來。
在大哥上一個休息日時,他們就約定好了,等大哥再回來的時候,他們就一起去逛晚上的廟會。
“行,我去補個覺!”
“那我去鋪子里,讓娘回來陪二姐一起在家。”
“嗯,快去吧。”
林三踩著大步離開院子,隨手還不放心的把院門關上。
轉眼,明晃晃的日頭就已經滑到了西邊,來到了下午,慶門書院放了兩天的假。
林清簡單收拾了幾本書,從書院走出來。
正在這時,有幾個與他年紀相仿的書生從后面追上林清,勾住了他的肩膀:“林清,下午一起江邊參加游江宴啊!”
林清搖搖頭,拒絕:“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
“走嘛走嘛,一起去才有意思,聽說花船上來了一位美人,彈了一首的好琵琶!哥兒幾個一起去大飽眼福一場。”
林清一聽有花船,有美人,立刻蹙起眉頭,再次拒絕:“不了不了,今日我已經答應了弟弟妹妹要一起逛廟會。”
“嬌嬌妹妹?”
“哎呦,那我們還去什么游江宴啊,直接去廟會好了!”
“對啊對啊,聽琵琶多沒意思,還是聽嬌嬌妹妹講案件才有趣!”
畫面一轉,變成了他們要跟林清走。
林清哭笑不得,只好告訴他們時間和地址:“現在去還有點太早,今晚酉時,銅山鎮城西的郊外。”
“行了!到時候我們去找你!”
“好,那我去給家妹家弟買些吃食,諸位晚上見了!”
說完話,林清這才得以脫身,快步去往慶門縣的集市上,買了許多吃食,這才去街口,坐牛車回家。
然而,他還沒走出多遠,就聽身后傳來一聲輕喚:“清哥……”
林清腳步停下來,有些詫異,他不確定的回頭看了一眼,不清楚這聲清哥是不是在喊自己。
待他看見身后那人時,表情怔了怔,詫異道:“楊小姐?”
“清哥……”
此時站在林清面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楊銀花。
她上前一步,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眼眸里泛起點點的淚花,哽咽道:“清哥……”
“你可不可以帶我走?”
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