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遠(yuǎn)地，寶瓶江已經(jīng)浮現(xiàn)在了楚維陽的視野盡頭。
乍看去時，仿佛橫鋪在地面上的蔥翠綠毯被一道銀白色的絲線將邊沿縫的緊致，仿佛是天工造化成了一派自然雋永。
可再仔細(xì)看去時，又似是那織女露了怯，本該平整的翠玉厚毯，在邊沿處變得參差不齊，扭曲的紋路里，是偶然間水沼與泥丘相交織的凹凸起伏。
正此時，遠(yuǎn)天之際，倏忽間的風(fēng)吹拂而過，自外海席卷而來的水汽在這里化作了連綿的細(xì)雨。
如是風(fēng)雨大幕之中，楚維陽打著一把油紙傘，傘下復(fù)又戴了一頂帷帽，由遠(yuǎn)及近的走來，那淺淡的腳步聲，復(fù)也被風(fēng)雨的聲音遮掩過去。
這般端看著，四下曠野里仍舊是寂靜無人煙。
立身在一處尚明顯的土丘上，楚維陽這般靜靜地眺望著寶瓶江如鏡一樣的江面在細(xì)雨滴落下來的瞬間蕩起淺淡的層層漣漪，復(fù)又在柔和的風(fēng)吹拂下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楚維陽視野的盡頭流淌去。
這樣端看著，楚維陽的聲音透過禁制交織成的大網(wǎng)，傳遞到了玄真寶鑒之中去。
“朝元，你應(yīng)該就是在這里遇到了一個人，一個修行著《黃庭午火三陽訣》與《玄闕子水七元訣》的庭昌山修士，若是沒想錯的話，該是這個人害了你的性命。”
楚維陽的聲音一如往常般平淡且喑啞，可那毫無起伏的聲音里，卻有著某種像是自己直面死亡一般的悲愴一樣，那滿蘊的千萬鈞之力似乎就潛藏在字里行間。
短暫的沉默，緊接著，是鐘朝元那朦朧且痛苦的魂音穿透過禁制大網(wǎng)，傳遞而來。
“我……我不知道……跨過那道生死的帷幕，我忘卻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只覺得曾經(jīng)有無窮無盡的痛苦將我淹沒……我記得這里，可我已經(jīng)記不得是誰，庭昌山修士？也許是罷……”
聞聽此言，楚維陽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他能夠感應(yīng)到鐘朝元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混沌與迷茫。
而因著從小到大的漫長過程之中，楚維陽之前有選擇的將鐘朝元的部分記憶剔除，如今的迷茫與困頓的效果，也正是楚維陽想要看到的。
一念及此，楚維陽再開口的時候，那喑啞的聲音里，似乎是蘊藏著撫平一切情緒波動的力量。
“不用急的，朝元，不用急的，慢慢想，許是總有回想起來的那一天，到時候，師哥一定給你報仇！”
聽得此言，那渺遠(yuǎn)的禁制帷幕的后面，是鐘朝元略顯得振奮的聲音。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師哥！”
這會兒，聽得了鐘朝元這樣的回應(yīng)，楚維陽的嘴角微微揚起，那張長久沉郁的臉上幾乎要真切的露出了笑意來。
“當(dāng)然了，朝元，報仇不是唯一的目的，咱們盤王宗的因果，需得與許多人一點點的清算，不只是伱，還有長老們，還有跟咱們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
聞聽此言，鐘朝元的聲音復(fù)又變得狠厲起來，仿佛在這一刻，關(guān)于仇恨，他已經(jīng)與楚維陽感同身受起來。
“我明白！乾元劍宗！鎮(zhèn)魔窟！截云一脈！這些欺辱吾盤王宗的劊子手！遲早，要教他們同樣付出性命的代價！”
仿佛是要與鐘朝元的情緒變化作對一樣，上一瞬，鐘朝元的凄厲魂音前所未有的激昂著，仿佛隱約間已經(jīng)能夠教人聽得些許陰風(fēng)呼嘯的聲音。
可正此時，楚維陽的聲音轉(zhuǎn)而變得平淡起來。
“但一切都需得慢慢來，倘若你還活著，報仇雪恨的事情本來應(yīng)該交到的手里來做，我往南邊奔逃，本也是為了尋你來，可至于今日，再說甚么都晚了，師哥我濁煞淤積，通體百病。
想要往更高境界去，想要真正了結(jié)因果，報仇雪恨，不論是宗門的仇，還是你的仇，師哥都要有很長的路要走，可是一想著你還不算是魂飛魄散，我便有著心力氣兒，去做成這件事！
師哥是真?zhèn)€愿意為了這些事情，把我自個兒這條命也拼進(jìn)去的，畢竟，朝元，我……即是你！”
一番平淡的話，說到最后卻陡然變得鏗鏘有力起來。
話音落下，幾乎不假思索，鐘朝元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你……即是我！師哥！哪怕我只剩了一道殘靈，可我寄神在這面玄真寶鑒之中，我還有離恨宮的法統(tǒng)，我的真靈還未散，法統(tǒng)的傳續(xù)仍舊在我的身上，我一定好生幫你！”
面對鐘朝元的情緒再度激昂起來，楚維陽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復(fù)又變得低沉且愧疚起來。
“說來也是師哥我無能，這些年只顧著狼狽的活下來，沒學(xué)到些甚么玄妙道法，當(dāng)時正見到你的真靈潰散，一時間沒得了辦法，又怕思量的久了，連你真靈都無法保住，不得已，只好將你煉入了寶器之中，這才勉強(qiáng)救下了你的真靈，可也將你往后的神魂性命，盡都和這面寶器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師哥愧疚！這般想，幾乎是我害死了你！”
一番話，端教楚維陽說得沉痛。
許是因為這會兒連續(xù)不斷的情緒高昂與低沉間的反復(fù)拉扯，極度的耗費著鐘朝元那本就不多的精氣神，等他的魂音再響起來的時候，竟也因之而變得有氣無力起來了。
“師哥，我不怨你，剛剛不是都說過了么，你我實則沒必要分的那么清楚，只要師哥還活著，想想咱們生身立命時一體雙魂，便也似我仍舊活著一般，實在無需這般自怨自艾……”
正說著，短短數(shù)息間，鐘朝元的聲音便陡然低沉下去，最后那魂音微茫，幾若不可聽聞。
于是，楚維陽趕忙道。
“到底還是游魂殘靈，怎么好這樣激揚心緒？我想過了，這些時日里，朝元你多誦念幾遍《噬心喚命咒》好了，當(dāng)年一體雙魂的事情，至今你我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只是猜度著，許是這等咒言你念的勤了，說不定還有魂魄真靈復(fù)歸我靈臺的那天，到時候不說兩道魂混煉成一人，只仍舊一體雙魂，也好過你如今這般。”
話音落下時，是短暫的沉默。
緊接著，鐘朝元有氣無力的聲音方才繼續(xù)響起。
“我明白的，師哥所說似有道理在，我且試一試……”
“玄冥丹鼎內(nèi)，五炁脈輪中。”
“御諸煞而演四時，掌水火而降龍虎。”
“古元門圣教獨根苗，今歷劫混煉諸宗法。”
“……”
伴隨著鐘朝元的誦念著，那緊扣在寬大袖袍之中的玄真寶鑒上，一道道清澈且圓融的靈光不斷的兜轉(zhuǎn)著，本就牽系在一處的氣機(jī)，愈發(fā)與楚維陽的道法意蘊交織共鳴著。
而隨著那誦念的魂音不斷地響起，原本鐘朝元多變的情緒似乎也在這一刻徹底平復(fù)了下來，那聲音之中，似是交雜著些機(jī)械與呆滯，仿佛七情消減，六欲不生，但是那些情緒的泯滅，似乎未曾再動搖鐘朝元魂魄真靈的安穩(wěn)，像是某種潛移默化的更易一般，是某種變化由內(nèi)而外的生發(fā)著。
“……”
“截云法劍——元胎靈韻道果虛君。”
最后一道呢喃的魂音落下的時候，伴隨著連綿的破空聲，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正是煙雨朦朧的大幕之中，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從四面八方抵至寶瓶江畔。
——
外海，極深處。
厚重的水汽霧靄在這里交疊成九層云階。
立身在浩渺霧靄之中，一時間，蛇老那清瘦的身形，竟不知是在水霧之中，還是在云海之上。
正此時，悄無聲息間，一道幽影從蛇老的身后顯照出來，仔細(xì)看去時，那人的身形幾乎和風(fēng)雨融入為一體，分明真切的瞧見他就在那里，可卻無法絲毫感應(yīng)到他的氣機(jī)。
只是唯有一頭恍若是海藻的墨綠色披散的頭發(fā)，顯照著這人妖修的身份。
幽光之中身形顯照的第一瞬間，蛇老便回首看來，兩人四目相對，迎著蛇老那雙猩紅的眼瞳，此人忽地訕笑一聲，復(fù)往后退了一步，這才貌似恭敬的開口道。
“蛇老，出了點差錯……”
話音落下時，蛇老微微地皺了皺眉頭，但旋即不動聲色的追問道。
“哦，甚么差錯？”
聞聽蛇老追問，那海藻頭發(fā)的妖修一時間并未立刻作答，反而又往蛇老的身上仔細(xì)的端看了一眼，沒有瞧見那柄烏木蛇杖之后，這才松了一口氣，方回應(yīng)道。
“是螺圣，螺圣他老人家怕是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了，實則怨不得小弟，蛇老，小弟早先時便已經(jīng)通知到了，可誰知離恨宮的大長老不知怎的發(fā)起瘋來，竟只身殺入了層疊海浪與風(fēng)暴之中，好巧不巧，正撞上了螺圣他老人家，兩句話沒說準(zhǔn)，這會兒……已是在生死廝殺了……”
聞聽此言，蛇老眉頭皺的愈發(fā)厲害。
說是甚么巧合，可這等舉大事的局面里，任何的巧合，都極容易教人往甚么因果與命數(shù)上去聯(lián)想。
此時間，蛇老便暗自嘀咕起來。
素聽聞庭昌山那老虔婆年輕時便是個倒霉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有那般尸山血海教她沖殺出聲名來，莫不是這一遭竊她道果底蘊，也將這晦氣竊來了？
正思量著，眼見得那海藻頭發(fā)的妖修兀自探頭探腦的看著自己，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原地里，蛇老沉沉地吸了一口氣。
“怎么著，還有甚么倒霉事兒，盡都說了罷！”
于是，那妖修又往后面退了一步。
“也沒甚么，就是鰩母也被神宵宗的符梅老道碰上了，正相互印證著雷法呢，這樁事兒怪我，不放心，擅自做主通知了白鱗老兒，教他去救，可誰曾想沒接引到鰩母，反而撞見了白骨觀主。
雖說吧，撞見白骨觀主，是怎么著都不會有殞身之厄了，可白鱗老兒是個甚么偷奸耍滑的脾氣，蛇老是該知曉的，只怕應(yīng)付起來，他能跟白骨觀主一路廝殺到這一回終了，還得，蛇老親自出馬去接引一番……”
許是唯恐蛇老這里動怒，話音落下時，一道晦暗的靈光兜轉(zhuǎn)，那海藻頭發(fā)的妖修便陡然間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了一道聲音回響。
“蛇老，我去迎一迎葵老。”
原地里，蛇老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些甚么，可下一瞬，到底他還是甩了甩身上的大氅，冷冷的說了一句。
“晦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