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都房價(jià)很貴，遠(yuǎn)比樂郡貴，宋游本想住一間客棧，結(jié)果只住了一間車馬店。
在一樓的房間，有些老舊，房間中除了一張木頭發(fā)黑的架子床，就只剩下一張方桌四根板凳，板凳還是倒過來放在桌上的。僅有的一個小窗戶還在墻邊比較高的位置，陽光透過窗斜斜照進(jìn)來，在地上打出一道光斑，照出塵埃飛舞。
宋游提著行囊進(jìn)來，左右環(huán)視一圈，便將被袋放下了。
隨即也將板凳從桌上放下來。
被袋中什么都有，就算是在荒山中一間破廟，只要能遮風(fēng)擋雨，也足以讓他們過得不錯，對于這間簡陋的房間，宋游自是不介意的。
貓兒更不介意，甚至心中從無房間好壞的概念，此時走進(jìn)房間，她也只是沿著墻邊逛了一圈，將房中味道嗅了個清楚，便安下心來，很快跑到窗口投下的光柱下邊，直起身來伸出爪子，勾著光柱中的灰塵玩耍。
一下子她也到了光柱中。
陽光照得她的毛發(fā)，好似在發(fā)光。
“……”
宋游坐在桌邊，本是要從被袋中拿出杯碗油燈的，也不免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心中好似被這一刻的美好畫面與她單純的快樂所感染，即使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所在，心也立刻靜了下來。
過了會兒，他才笑著搖頭，繼續(xù)自己的事。
茶杯小碗油燈筷勺。
全都擺在桌子上邊。
那貓兒聽見動靜，也扭過頭來盯著他，眼中閃過一抹猶豫，好像想來幫他，卻又玩得正興起，于是保持直立的姿態(tài)，爪子也還舉著，就這么愣在原地一眨不眨的把他盯著，整只貓一時看起來有些呆傻。
時間替她做出了選擇——
才剛糾結(jié)一小會兒，道士就已經(jīng)把該拿出來的東西拿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去也幫不上什么忙了，于是三花娘娘心安理得的收回了目光，繼續(xù)迎著光看向滿天灰塵，一只爪子抓啊抓。
“噗……”
宋游最后擺在桌上的，是一本書。
書封上寫著書名：《天牝志異》。
牝，谷也。天牝，謂海也。
大海的別稱之一。
這本書就是剛剛進(jìn)城的時候買的，書上主要記敘的是海上的奇聞軼事，多為妖鬼神異之事，或是一些本不沾及妖鬼神說但世人難以理解之事。
這種書既能滿足人的獵奇心理，讀來又輕松，最適合縮在家中打發(fā)時間看，因此一向賣得很好。
宋游作為一個從海上回來、又沿海一路走來的人，既對這些奇異故事感興趣，也想知道自己一路走來都錯過了些什么。
此外這種故事書，也是老少咸宜的。
“嘩……”
宋游慢慢翻書，認(rèn)真讀來。
上邊既有小人國群獸國，又有夜叉國胡須國，只是上邊記述很不詳細(xì)，多多少少有些失真，摻雜了人的想象進(jìn)去，進(jìn)行了后期加工。
看得出著書者不僅沒有親身去過這些奇異國度，就連聽說也不是從親歷者的口中聽說的，而是轉(zhuǎn)了不知多少張嘴。甚至于著作者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這些事便已在沿海地區(qū)流傳多年了，早就變了模樣。
千百年后不知又會被傳成什么模樣。
書上還記錄了不少海上的神靈，哪位神拜了能不翻船，哪位神拜了能不遇風(fēng)浪，出事掉進(jìn)了海里又該呼喚哪位神靈的名諱，還有這些神靈應(yīng)該在何時祭拜才是最好，上供什么才能投其所好，都寫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有幾分真幾分假。
也有一些奇異風(fēng)俗、有趣之事。
宋游看得入神。
不知不覺間，貓兒化作小女童，來到了他身后，和他一同，一聲不吭的盯著書上。
“三花娘娘看見了嗎？現(xiàn)在的人一般寫書，都是這么寫的?！彼斡喂室饪吹寐撕芏?，用手指翻書，頭也不回的說道，“不過這上面記的故事大多都很簡短，而且很雜，是各種各樣的小故事拼湊起來的，這個和三花娘娘要寫的著作不同?！?
“唔……”
“若是三花娘娘將自己從嵐安出海，一路所見所聞，無論是釣魚也好，鯨躍也罷，亦或是沿途風(fēng)景，再到后來的夜叉國、群獸國、小人國還有后邊亂七八糟的諸多海上國度全部記下來，把它們穿成了串，既是這個世上無人走過的一條路，便也定是這個世上無人寫過的一部書?！?
“唔……”
“三花娘娘覺得我說得如何？”宋游依然頭也沒回的問道。
“三花娘娘覺得你說得對！”小女童也老老實(shí)實(shí)的答。
“那么三花娘娘的大作寫了多少了呢？寫到哪里來了呢？”宋游看著書問道。
“不給告訴！”
“三花娘娘不肯解一解我的好奇嗎？”
“翻篇了……”
“唉……”
貓兒長大了啊。
宋游再伸手翻篇。
“嘩……”
這一篇算是這部書中難得的長故事了，講的正是葉新榮曾祖父海上流落夜叉島的故事。
從葉家先祖出海，如何出事，流落夜叉島，又如何與母夜叉相處，誕生感情，如何教會夜叉島上夜叉生火烤肉，如何趁機(jī)逃出夜叉島，還有子嗣從軍后官至將軍，再到后來被官府猜忌罷官，從而沒落，都寫得清楚。
宋游與女童都看得格外認(rèn)真。
書中所述的故事比當(dāng)時葉新榮親口講的還要詳細(xì)許多，也真如葉新榮說的一樣，流傳于世的故事，比他自己講得還要好些。
只是葉新榮講的貴在真實(shí)，多了許多運(yùn)氣成分少了許多個人智勇，自然也少了不少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相比起來，流傳于世和記入書中的版本無疑是人們更喜歡聽、更喜歡看的故事。
兩相比對，也是妙趣。
只是窗外透進(jìn)來的光越發(fā)暗了。
紙上墨跡溶入昏暗的房間，越發(fā)看不清楚，反倒是宋游的肚子響了起來。
“咕嚕?！?
“咕咕咕……”
前面幾聲是肚子叫。
后面幾聲是學(xué)人精叫。
宋游朝左后方轉(zhuǎn)頭，女童亦是朝右前方轉(zhuǎn)頭，兩人目光對視。
“吃飯吧?！?
宋游合上書，站了起來。
“吃飯吧……”
女童一轉(zhuǎn)身炸開黑煙，變回貓兒，依舊仰頭盯著他：“這里耗子好多！”
“先嘗嘗當(dāng)?shù)赜惺裁闯缘陌??！?
“好的……”
一人一貓推門出去。
這個車馬店只提供住宿、駐馬和貨物暫存，馬兒倒有糧草，人吃飯只有蒸餅饅頭與米湯，所幸過橋便有一間吃飯的館子。
道人走在前頭，貓兒跟在后頭，一人一貓步速一致，穿過石板街道，上拱橋又下拱橋。
道人停在前頭看風(fēng)景，貓兒也駐足扭頭看去。
路上百姓見了，都稱奇異。
“先生！吃什么？”
“有些什么？”
“小店有的可就多了！城中大酒樓有的山珍海味咱們不見得有，可也只是沒有那般昂貴的食材罷了，論手藝也不比他們差！”年輕的伙計(jì)將抹布搭在自己肩膀上，笑意吟吟對他說，夸下?？凇?
“在下初來陽都，也不知曉貴地貴店都有什么好吃，便請店家做主，上兩道特色小菜吧?！彼斡挝⑽⑿χ?，“只是在下乃是清貧道人，店家莫要以些昂貴之物來坑害在下就好?！?
“放心！小店誠信為本，童叟無欺，更遑論一位觀中先生！”伙計(jì)咧嘴一笑，目光一低，看向他身邊貓兒，“這貓是先生帶來的？”
“是我同游之伴。”
“既然有位貍奴，便為先生來一道煎江魚吧，保管好吃?！被镉?jì)頓了一下，“既是兩道，就再加一道小店招牌，茶煮蝦仁，如何？”
“麻煩足下了?！?
“好嘞！”
伙計(jì)一轉(zhuǎn)身，便去通報(bào)后廚了。
坐在店中，能聽見他嘹亮的喊聲。
貓兒則在宋游腳邊端正坐著，因?yàn)槎斓睾龑⑽舶屠@到前邊來，踩在腳下當(dāng)腳墊，卻仰頭看向旁邊墻上。
這面墻上掛著許多木牌，都寫著菜名，下邊還寫著價(jià)錢。
雖是一家路邊小店，卻也與大酒樓做得差不多了，只是這些木牌沒有如大酒樓那般雕花刻字、菜名也沒有故意取得“文雅拗口”罷了。
三花貓挨著挨著看，仔細(xì)尋找，終于找到了一道叫“玉花煎魚”和一道叫“茶香蝦仁”的菜，看到下邊的價(jià)格，使她整只貓都愣了一下。
就在今年夏天，這些魚啊蝦啊，可都是分文不收而且吃也吃不完的。
三花貓表情有些嚴(yán)肅了。
隨即往反方向一扭頭，盯著道士，可是道士卻一直沒有看她。她沒有辦法，只好又把頭扭回去，繼續(xù)嚴(yán)肅的盯著墻上菜牌。
仿佛要用目光逼它降價(jià)似的。
“玉花煎魚！”
伙計(jì)高聲唱菜，端來一個盤子。
所謂玉花煎魚，用的是不足兩指寬、大多也就一指寬，長也不過大半個巴掌的小魚，認(rèn)不出是什么魚，調(diào)上面糊蔥花擺進(jìn)鍋中煎。大抵?jǐn)[的時候就在鍋中擺成了一個圓，煎好翻過面，形狀不壞，仍然是一個圓。
面糊與魚都煎得金黃，因蔥花而散發(fā)出了濃郁的香氣。
宋游從褡褳中拿出小碗，玲瓏青花瓷，先夾了一條小魚，放在板凳上，獻(xiàn)給三花娘娘，隨即才夾入自己碗里，小口品嘗。
口味仍然很清淡，江魚腥氣并未除盡。這般做法，又不像直接下鍋油炸能將之炸酥炸透，只外層煎酥了，最里頭的魚肉還是綿軟的。
或許用海魚會更適合一些。
好在蔥花香氣濃郁，與面糊同煎，散發(fā)出類似蔥油餅的誘人香氣，為之補(bǔ)回不少味道。
宋游又夾了一條小魚給三花貓，自己挑了一塊面餅進(jìn)嘴，剛好伙計(jì)給他盛來了一碗白飯，飯中有些金黃的細(xì)小碎粒和一些青紅色的小丁，又替他端來了一小碟咸菜佐飯，這兩樣看起來倒是好吃多了。
于是笑著對伙計(jì)道謝，趁機(jī)問起極樂神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