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大朝會和平日里的上朝不同，不用官員天不亮就在宮門口等著，而是會被安排在上午，且因為昨日是宮內(nèi)大宴，所以比原本還人性化地推遲了一個時辰。
所以，不少官員選擇先上衙，將手頭上的事情處理處理，做一做，然后再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這才整理了一下官服，前去“趕場子”。
其實，有些人是屬于不站隊的，換個方式來說，堅定站隊的，只有一小半而已。
畢竟，從龍的收益是高，但風(fēng)險也高；
總是有不少人會選擇明哲保身，至于上進的路子嘛，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極強的上進心，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哪里，只要群體數(shù)量到一定數(shù)目后，混日子的，絕不會是異類。
這也是為什么六爺黨的中堅基本都是這幾年的新晉官員的原因所在了，他們資歷淺，積累也淺，前頭的人可以混混日子，可他們則普遍不想。
再者，順風(fēng)順?biāo)奶拥腔磺邪床烤桶啵沁€有什么事兒？
不拔掉老蘿卜，他們這些新蘿卜怎么挪坑？
還不如跟著六殿下搏一把！
同時，六皇子因早年的布置，使得他本就是一大批科舉入仕官員的恩主，那邊投靠向自己，也是名正言順。
當(dāng)然了? 太子那邊的勢力，也是不少的，看起來勢頭沒六爺黨那么大? 還常常被逼迫到墻角? 若是沒陛下幾次三番地親自下場拉平衡? 可能東宮早就不穩(wěn)了，但實則朝野上下，其實是有一大群“沉默的大多數(shù)”。
他們不會為太子奔走? 也不會為太子打沖鋒? 逢年過節(jié)，連禮都能省就省，甚至? 想升官往上爬的沖勁也不是很足? 但他們希望維持現(xiàn)狀? 維持朝堂一個平穩(wěn)的局面? 所以? 如果硬逼著他們?nèi)フ娟牭脑? 他們還是愿意站在太子那一邊的。
“呵，有意思得很，都快分化成右翼和左翼了。”
騎在貔貅上的鄭侯爺一邊吃著手里的四娘早上做的肉夾饃一邊在聽著孫瑛這幾日收集來的情報調(diào)侃道。
太子仁厚，主張修生養(yǎng)息；
六皇子銳意進取，手段酷似當(dāng)年的燕皇。
立場很對立? 政治方向也很對立。
“侯爺這般評價? 倒也貼切? 同為大燕這只鯤鵬的兩只翅膀? 彼此相在，卻又彼此對立，卻又分不開彼此? 妙，妙啊。”
聰明的人，就算沒聽過這類新詞兒評價，但他卻能馬上根據(jù)前文領(lǐng)會，且還能繼續(xù)發(fā)散：
“這也是屬下認為陛下一直在搖擺的原因，他似乎，也在權(quán)衡大燕未來的路，到底該走向哪個方向。”
“這是兒子太多也太優(yōu)秀的壞處了。”鄭侯爺搖搖頭，“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是。”
昨晚薛三回來，還幫姬老六帶回一句話給自己，
說他上次在馬車?yán)锪舻哪欠菟帲褪乔笞又械模Ч芎茫嵎部梢杂靡挥谩?
聽到這句傳話的鄭侯爺，
直接罵了句：
畜生！
……
到宮門口了，
孫瑛留了下來，沒進去。
鄭凡則騎著貔貅，在一位守城校尉的親自牽引下，坐在貔貅背上，進了宮。
“換防了？”
到底是軍伍出身，鄭侯爺掃了里頭一眼就發(fā)現(xiàn)面孔和裝備不對味兒了。
皇城的原本守衛(wèi)，看似森嚴(yán)，實則更注重的是威嚴(yán)，畢竟不管什么時候，帝國的真正核心遭遇侵襲的概率仍然是最低的，所謂的大內(nèi)侍衛(wèi)，和自己的飛魚服親衛(wèi)差不離，好看是排在第一位的，要體現(xiàn)出皇家的威嚴(yán)。
不過鄭侯爺因為怕死，所以親衛(wèi)都是選擇軍中悍卒。
平西侯的這個問題，
牽引的校尉不敢回答。
宮中防務(wù)的事兒，怎么可能大大咧咧地說出去？
您就不能小聲點問，偷偷地問俺？
不過，
不需要等回答了。
因為，鄭凡看見前面站著的老四。
老四一身戎裝，站在御道上，看起來，絲毫不威武，不神氣，活脫脫得剛死了媽的神情。
“呵………噗哧………咳………”
鄭侯爺實在是沒忍住，笑了出來，然后抬頭望天，仿佛才意識到，今日的云朵，似乎格外喧囂啊。
四皇子伸手，其身后一眾士卒也抬起兵刃。
“請平西侯爺下馬。”
鄭凡點點頭，翻身下了貔貅。
老四讓開位置，示意平西侯爺可以繼續(xù)往里走了。
一板一眼，當(dāng)真是鐵面無私的范兒。
老四是想明白了，他怕歸怕，慫歸慫，但有些事，還不得不做。
至少，姬家的這一代崽子，連智近于妖的六弟都被父皇拿捏得毫無脾氣，更別說是他了。
他不奪位，也不爭那個了，今日，就當(dāng)一回鐵面無私的門神。
不站隊，不看邊，就做好自己的事，把崗立好。
其余的，
你們愛誰誰，
如果自己都這么做了，最后還沒能逃出那個漩渦，那真的是天要亡我，不，是做老子的硬要帶著自己這個兒子下去怕寂寞。
成，
去就去唄，
老東西！
接下來，其他官員進去時，四皇子都是一副冷酷的面容瞪著所有人看，檢查所有人的著裝，看看有沒有夾帶什么。
有幾個風(fēng)頭聽不準(zhǔn)的小官，見四皇子忽然之間換防到宮內(nèi)了，以為有大意外要發(fā)生，他們沒資格擠進太子黨或者六爺黨，所以這會兒就故意地獻上阿諛。
史書上，皇帝末年傳位給誰都想不到的皇子又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對不？
然后，
四皇子冷冰冰地對身側(cè)的御史說道：
“這位，這位，還有這位大人，殿前失儀。”
御史行禮，道：
“下官記下了。”
鄭侯爺這會兒已經(jīng)在走臺階了，
停下腳步，
回過身，
向后頭一望，
那是一排排的兵丁和一排排正在有序進來的象征著這個帝國運作的衣冠禽獸；
忽然間，
心里升騰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像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看著秋日的竹林。
恰好今日多云，天色也有些灰蒙蒙的，倒是挺符合心境。
搖搖頭，
笑了笑，
鄭侯爺走入大殿。
唉，
又要……排位置了。
鄭侯爺有些頭疼，他總共就沒參加過幾次上朝，一些禮儀和規(guī)矩，他是真的不熟，好在他確實是在外頭混到了足夠的品級才回來的。
昨晚大宴時，見到的一位老子是軍爵的勛貴很是熱情地上來和鄭侯爺打招呼，
鄭侯爺完全記不得他姓甚名誰，直接攥住他的手臂，極為熱情地回應(yīng)；
問問你家老母好不好，你家孩子好不好。
還好腦子保持著清醒，沒問你家老子好不好，承爵的勛貴，老子要是還在，輪得到他上朝？
這位呢，默默地就將鄭侯爺送到了右邊一列的最前端位置，然后才離開，往后走回自己的位置。
鄭侯爺被找準(zhǔn)了位置，心里呵呵一笑；
艸，能站在這里混到上朝的，哪怕是靠投胎的，也沒一個是簡單的。
那位明顯是早就看出自己步伐里的窘迫，故意來給自己帶路的。
鄭侯爺又特意向前側(cè)了側(cè)身子，想認真看兩眼那位的模樣，這么會做人的人，挺好，得記住。
而這時，
大臣已經(jīng)入殿得七七八八了，彼此之間，還在小聲著聊著天。
但鄭凡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在這個時候，有些人明顯心不在焉，這座大殿內(nèi)，兩個奪嫡派系，一個準(zhǔn)備進攻，一個大概清楚要被進攻了，都在凝神準(zhǔn)備著。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啊；
挺好，
今天肯定格外精彩。
負責(zé)巡視的御史和一位紅袍太監(jiān)上前，這是做最后的檢查。
大家伙也都清楚要開始了，馬上停止了竊竊私語，開始站定。
終于，
這個東方最強大帝國的中樞，體現(xiàn)出了它的威嚴(yán)和神圣。
這時，趙九郎、太子、六皇子也都進來了。
鄭侯爺這才意識到，
自己進早了。
作為重量級角色，自己應(yīng)該這會兒再進來才是，哎呀，疏忽了，疏忽了。
趙九郎站在左首位置，姬老六站在他下面。雖是皇子，但姬老六是戶部的有實無名尚書，站在那里，合情合理。
太子則站在龍椅和大臣所在位置的中間的那個平臺上，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時，不少官員都留意到鄭凡的身邊，他們已經(jīng)注意到，平西侯爺那里，位置有些空。
魏忠河的一聲長吟，
打破了了此時的氛圍。
“陛下駕到！”
所有大臣，全都跪伏下來，就連太子，也在那兒跪了下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少頃，
一道熟悉且威嚴(yán)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眾愛卿，平身吧。”
“謝萬歲！”
大家伙都站起來，
然后，
集體的，
用一種飽含深情和關(guān)切的目光“唰唰唰”地投射向龍椅上的那位九五至尊！
陛下坐在龍椅上，
坐得筆直。
六爺黨，心里則是松了一口氣，到這個時候，陛下越是健康，越是能堅持，就意味著大家伙的時間，還有。
太子黨，心里則有些苦澀。
這時，
燕皇鏗鏘的聲音傳來：
“朕自后園榮養(yǎng)日久，于政務(wù)，當(dāng)真是有些生疏了，值此大朝會之際，大家先把一些各部的政務(wù)，揀些重要的說說；
讓朕，讓諸位臣工，心里都有一個譜。”
皇帝的氣息，好渾厚啊。
鄭侯爺抿了抿嘴唇，今兒個皇帝的狀態(tài)，不像是嗑藥嗑出來的啊？
可以想見，
那邊的太子和姬老六，心里只會比自己更關(guān)注和牽掛燕皇的身體。
好在，
他們應(yīng)該是……習(xí)慣了；
習(xí)慣了自家老子，每次看似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然后又忽然挺拔起來。
可惜，
這座大殿內(nèi)，
除了陛下，再加上一個因為是煉氣士隱約猜測出一些的魏忠河，
沒人清楚，
這位此時看起來中氣十足氣色恢復(fù)得很好的帝王，
只剩下九天的陽壽了。
這時，
前幾日被烤鴨，
哦不，是被鎮(zhèn)北王氣到生病現(xiàn)在也是在帶病上朝的禮部老尚書出列，六部實權(quán)之首是吏部，但禮部是清貴之最。
只是，沒等老大人開口，燕皇就將目光投向鄭凡這邊。
鄭侯爺這里，確實是有點空。
原本四個人的位置，就站著鄭侯爺一個人，下面的人，也不敢依次往上去遞補。
燕皇疑惑道：
“鎮(zhèn)北王、靖南王和無疆呢？”
不是被你派去打蠻子了么？
鄭侯爺出列，
回答道：
“回陛下的話，靖南王爺，說，懶得來聽絮叨話。”
意思就是，懶得來站這里聽廢話。
邊上的禮部老尚書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射了一箭，
病情在此刻，又加重了。
全殿，寂靜。
隨后，
有御史出列，
“臣參靖南王跋扈！”
而后，
有其他官員出列：
“臣附議！”
“臣附議！”
這里的參奏，就有些形式主義了。
因為靖南王，就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靖南王跋扈，
哦不，
靖南王不跋扈才叫不正常！
石獅子和欽差的事兒就不提了，前些日子城外都喊出“清君側(cè)”的口號了。
再者，靖南王性格孤僻，連府內(nèi)內(nèi)務(wù)府安排的下人都被退回了，現(xiàn)在一個人在府邸安靜，豈不是再正常不過？
大家也都清楚，這會兒參靖南王，就是走個形式，但必須要走一下，否則就會冷場。
燕皇笑了笑，
道：
“朕知道了。”
“鎮(zhèn)北王府總兵青霜殿外求見。”
“宣。”
青霜走了進來，
跪下行禮：
“末將參見吾皇萬歲。”
“梁亭呢？”
“回陛下的話，王爺昨夜嫌在宮內(nèi)的酒沒喝得盡興，晚上拉著大殿下喝酒，然后………王爺和大殿下一起喝高了，現(xiàn)在還昏睡不醒，無法來上朝。”
在場的大臣們面面相覷，好家伙，還是那個味道！
對于能夠在御書房烤羊腿的那位王爺而言，喝多了，不能參加大朝會，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要知道，擱五年前，大家伙還差點以為人家要起兵打到燕京造反了呢！
至于大皇子，
嗯，
只能叫倒霉吧，攤上這個鄰居。
這時，
又有御史嘆了口氣，
上前：
“臣參鎮(zhèn)北王跋扈！”
“臣附議。”
“臣附議。”
大家又走了一個形式。
順帶，
也參奏了一下大皇子。
“魏忠河，稍后派人送些醒酒湯過去。”
“奴才遵旨。”
這件事，
就這般被放下了。
這在大家的預(yù)料之中。
當(dāng)然，也有不少“聰明人”認為，南北二王不來參加大朝會，是懶得摻和這最后的奪嫡，以他們的身份，是沒必要走這一遭的，還不如干脆在家里求個清靜。
接下來，
終于開始由禮部老尚書發(fā)言了。
隨后，
是各部其他大佬，戶部不是由姬成玦出來，而是另一位官員。
其他各司衙門也都有主事官出來大概說了說，
最后是太子匯報自己監(jiān)國時的一些事，然后由趙九郎這個宰輔，做總結(jié)陳詞。
過程，很漫長。
但大家伙并未有絲毫不耐，因為近乎所有在場的人都清楚，今日，將有大事發(fā)生。
就連一向不喜歡聽報告會的鄭侯爺，也一直打著精神。
他在思考，姬老六到底要從哪方面對太子進行攻擊。
主政的失誤？
太子，沒什么失誤啊。
別看這位太子看起來跟個受氣包一樣，但人家是有真本事的，監(jiān)國時，朝廷各方面運轉(zhuǎn)也是良好。
你拿他和六殿下比，確實是差點意思，可問題是人家或許也就一直在隱藏著鋒芒，東宮那個位置，只求一個穩(wěn)。
鄭凡也覺得，從政務(wù)上著手，就算有紕漏，大概也很難一舉擊垮太子。
其他方面么？
比如，在東宮花園下面埋個龍袍什么的？
有南北二王的跋扈在前，好像太子收藏個龍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吧？
勾結(jié)軍隊將領(lǐng)么？
姬老六要是拿這一點去打太子，那就是自己一身污卻去嘲諷別人臟了。
自己和姬老六的關(guān)系，滿朝上下，誰不知道？
所以，
姬老六到底要拿什么去打太子呢？
而且，
還得一擊致命，
畢竟，慢慢地去蠶食去抗?fàn)帲瑫r間，已經(jīng)不夠了。
終于，
趙九郎也發(fā)言結(jié)束了。
坐在龍椅上的燕皇仿佛一點都不覺得累，依舊坐得筆直：
“朕心甚慰，朕心甚慰，諸位臣工，辛苦了。”
這時，
大家心領(lǐng)神會地再度跪伏下來：
“臣等惶恐。”
“平身吧，平身吧。”
“謝陛下。”
鄭侯爺還真有些好奇，你們丫的是怎么練到整齊劃一的？
“還有何事需要奏的，就奏上來吧。”
魏忠河上前半步：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大殿內(nèi)的氛圍，
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所有人心里都一凜，
來了，
要來了！
果然，
這時，
宗人府大宗正，也就是姬家的族長，當(dāng)今陛下的親叔叔，姬長望走了出來。
“陛下，臣有事起奏。”
“準(zhǔn)奏。”
“陛下，臣于上旬，于民間尋得一天家血脈。”
皇家血脈，會將姬姓宗室也算進去。
天家血脈，就是獨指的燕皇這一系。
“哦？”燕皇發(fā)出了一聲疑惑。
宗人府，本就有管理天下姬姓之職責(zé)，維護天家血脈，那是必然。
姬長望繼續(xù)開口道：
“陛下，是一婦人攜幼女生活于京畿一處農(nóng)莊之中，婦人身邊，有信物可證明其女身份。”
這時，
站在上頭的太子，猛地睜開眼，看向下方，他看的不是正在說話的大宗正，而是站在百官之列的自己的親弟弟，姬成玦！
而這時，
在場的大臣們已經(jīng)有不少的都提前猜測出是誰的了，在陰謀論先行的前提條件下，把這當(dāng)作打擊手段；
那么，在殿內(nèi)的，只有兩位皇子。
不是太子打六殿下，就是六殿下打太子的。
沒道理這時候特意拿出來，去打不在這里的皇子。
再看站在上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置極為顯眼的太子忽然失了儀態(tài)，大家伙心里，就都有數(shù)。
大宗正還在繼續(xù)道：
“此女足月，生于永平三年六月初三。”
永平三年六月初三，
所有大臣都開始在心里默算，有出生日期，往前推算懷孕期，就能推算出大概是何時被播的種。
且大宗正還說了此女足月。
而后，
先一步算出來的大臣們，臉色忽然一變。
有幾個中堅太子黨的官員，更是將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站在上方的太子，他們自己也同時面如死灰。
女子受孕時，正值皇后薨逝！
不僅僅是在守孝期了，而且皇后是于宮內(nèi)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后才入葬燕皇自己的帝陵了。
很有可能，
那名女子受孕時，大行皇后還在停靈中，也就是………尸骨未寒！
這是，
真正的，
大逆不道！
而這時，
鄭侯爺?shù)哪X海中，
忽然浮現(xiàn)出昨晚薛三帶回來得姬老六的那句話：
鄭凡啊，
這藥效果很好，你可以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