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塔暴亂之后,我視此次危機為我人生中經(jīng)歷的第二次重大挑戰(zhàn)。
——亞瑟·黑斯廷斯《人生五十年》
在世界各地,來自各個國家、不同文化的人群總有些世代相傳的土方子。
在中國,通常是來上一碗生姜煮紅糖水或者綠豆湯、葛花湯什么的。
而在奧斯曼帝國,他們更偏愛泡了薄荷的蜂蜜水,如果遇到情況特別嚴重的醉漢,偶爾還會用上椰棗配合橄欖油進行灌腸。
德意志和俄國的慣用方法是腌酸菜湯,或者是把黑面包捏碎后加進淡啤酒里,煮成一鍋滾燙的黑麥面包解酒湯。
而在不列顛,要說誰才是最具代表的解酒食品,那么毋庸置疑,肯定就是牛肉茶了。
所謂牛肉茶,其實并非是一種茶飲,而是一種將瘦牛肉切碎,文火燉煮數(shù)小時后濾出清湯的飲品。
牛肉茶口感清淡,嘗起來帶著點混著血腥氣的甜味,因此常被英國人視作提神、解酒、補虛的良方。
當(dāng)然了,英國的解酒方法倒也不止一種,牛肉茶只是其中最文雅的一類罷了。
正如老BJ有許多講究那樣,老倫敦同樣有著很多講究。
那些真正的老倫敦人是從來不屑于喝牛肉茶飲酒的,這幫老酒鬼通常更青睞“狗毛療法”。
狗毛療法的典故主要來自于古代英國人治療狗咬的土方,即扯一片狗毛敷在傷口上。至于其中的原理嘛,大概就類似于中國老話說的:毒蛇棲息之地,七步之內(nèi)有解藥。
而醉酒的“狗毛療法”,就是用少量的酒來緩解宿醉。老倫敦人如果宿醉,通常會在早上再喝一杯小麥啤酒或者金酒,據(jù)他們所說,這么做的效果相當(dāng)好。
亞瑟早年在蘇格蘭場巡街的時候,還看見過不少醉漢一大清早在泰晤士河里泡冷水澡來解酒的,泡完澡以后,他們還要嚼上一小塊木炭片。據(jù)醉漢們所說,他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雜志上說木炭可以幫助他們吸收胃里的“毒物”。這也算是近一二十年來,新興的一種解酒方法了。
當(dāng)然,大半夜的,要是把埃爾德和大仲馬推進泰晤士河解酒,未免顯得太不人道。
更重要的是,推下去容易,再想撈上來,這黑燈瞎火的,怕是就不好找了。
木炭片倒是可以找客棧老板要上一些剛出爐的,牛肉茶也屬于他們常規(guī)菜單上的一個選項,因此,倒也算是給亞瑟等人省去了不少麻煩。
一大碗牛肉茶下肚,再配上一根烤的焦乎乎、剛從爐火里夾出來的、還冒著火星子的木炭棒子,這才叫會吃,這才叫講究。
埃爾德靠在椅背上,整個人就像是剛被拖出河里的鵜鶘,半邊頭發(fā)都被蒸汽熏得黏在了額角上,又像是剛出籠的螃蟹,整張臉紅的不能再紅。
他拎著那只已經(jīng)見底的牛肉茶碗,目光從空碗滑向桌邊的木炭棒,又從木炭棒滑向了火爐旁那位正在吹火的女傭。
他頓了頓,又咂摸了一下嘴巴,看起來就像是在品評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至于大仲馬,這胖子的情況顯然要比埃爾德糟糕多了。
這位偉大的法蘭西愛國者一開始拒絕喝那碗英國人的牛肉茶,直到他的胃第六次企圖發(fā)動革命,并打算一舉攻占位于咽喉部位的“巴士底獄”,在堅持抵抗卻依然無法戰(zhàn)勝后,在內(nèi)臟公審并即將把他送上“斷頭臺”之前,大仲馬終于無可奈何的請來了這碗“外國干涉勢力”。
一碗牛肉茶下肚,藥到病除,大仲馬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好在朋友們倒也沒有特別在意這個醉鬼鼾聲如雷,亞瑟、惠斯通和路易依然面色如常的繼續(xù)聊著他們的事情。
惠斯通最關(guān)心的還是利奧波德承諾在比利時修建電報線路的問題,要知道,自從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成立以來,這還是他們頭一次承接這樣的正式合同,而且一上來便是價值萬鎊的政府訂單。
雖然比利時政府沒辦法拿出足額現(xiàn)金支付訂單,但是他們愿意用比利時公債和政府持有的鐵路公司股票充當(dāng)?shù)盅浩罚⑶覟橛⒏裉m電磁電報公司提供一定的政府補貼與稅務(wù)減免。對于資本尚不雄厚的帝國出版集團而言,這雖然不是一筆立刻能進賬的銀子,但是賬面上的扭虧為盈,卻已經(jīng)足夠以讓倫敦金融城那些原本持觀望態(tài)度的金主們眼前一亮。
而且,考慮到英國與比利時的親密關(guān)系,以及未來比利時的信譽和發(fā)展前景,不論是比利時公債還是比利時的鐵路公司股票,都長期被倫敦金融城認定為一筆相當(dāng)優(yōu)質(zhì)的金融資產(chǎn)和投資項目。
正因如此,那些獲準進入比利時建設(shè)鐵路的英國公司,甚至都不需要比利時政府向他們提供擔(dān)保,這與那些在印度或者南美的投資形成了鮮明對比。
所以,即便亞瑟他們急于變現(xiàn),也不愁沒有買家接盤。
“這可真是天賜良機!”惠斯通幾乎是在手舞足蹈,他過于興奮,以致于忘了面前這位現(xiàn)在看起來如此可愛的朋友,在半個小時前還差點把他送進黃春菊街的地獄:“我等了這么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個機會!這份訂單一旦履行成功,所有人都會明白,有線電報是多么偉大的一項發(fā)明,而身為發(fā)明者的查爾斯·惠斯通先生又是……”
“先別急著高興。”還不等惠斯通把話說完,亞瑟就先給他潑了盆涼水:“因為之前擔(dān)心利奧波德會拒絕我的建議,所以我給比利時政府的報價是每英里240鎊。”
“240鎊?”惠斯通琢磨了一下,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數(shù)字:“你確定240鎊的利潤很薄嗎?我們在倫敦的電報線建設(shè)成本也就每英里160-170鎊,240鎊的報價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獲得50%的毛利了。而且,你不是說,比利時有可能會對電報建設(shè)提供政府補貼和稅務(wù)減免嗎?”
亞瑟聽到這里,神情卻沒有半點輕松,反而緩緩搖了搖頭,他當(dāng)場給惠斯通上了一堂經(jīng)濟課:“毛利而已,查爾斯,這只是毛利。你要知道這跟我們能真正帶回家多少,電報建設(shè)和賣留聲機是兩碼事。”
惠斯通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坐直了些。
他雖然靠賣留聲機發(fā)了家,但歸根到底,他算不上什么生意人。過去這些年,他都把心思耗在電流、磁針和感應(yīng)線圈上,雖然近年來勉強能看懂賬本,但卻仍然不習(xí)慣在各種方面斤斤計較。
不過這倒也不能怪他,因為賣留聲機說到底賣的主要是技術(shù),相較于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要考慮的方面本就要少很多。
亞瑟逐一給他分析道:“電纜本身的成本雖然是每英里170鎊,但那是最基礎(chǔ)的、最低配的、純粹的倫敦城市線,沒有跨河、無需考慮地形建設(shè)難度、沒有長期維修保養(yǎng)計劃預(yù)算。但是,我們這次在比利時的項目,是要打響第一炮,建設(shè)的也是能夠代表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的示范工程,要考慮進去的自然不能只有電纜錢。”
說到這里,亞瑟頓了頓,他的手指配合著大仲馬的鼾聲在桌面上輕輕敲著:“我們要的是沿線統(tǒng)一的中繼站、加固過的耐腐蝕銅纜、配套的駐外辦公室、還要訓(xùn)練一批專業(yè)的比利時當(dāng)?shù)夭僮鲌F隊,兩組隨時待命的維修人員。這些可都要計算在成本之內(nèi)。除此之外,我們派出的工程監(jiān)理和技術(shù)人員還要外派比利時一年起步,住宿交通另算。把這些都加進去,50%毛利,看著是挺樂觀,但恐怕凈利連15%都不到。”
已經(jīng)有了一次組織經(jīng)驗的路易聽到這兒,免不了想起了他那次失敗的斯特拉斯堡復(fù)辟:“這是實話,人工費用可不少花錢。而且,真正行動起來之后,還會有許多你意想不到需要追加預(yù)算的地方。按照我的經(jīng)驗,最少留出20%的空間才能讓你游刃有余。”
“而且……”亞瑟抬眼望著惠斯通:“即便拋開路易提到的20%的余量。我們以最樂觀的情況估計,凈利能達到15%,那這15%,你還得考慮到變現(xiàn)難度。比利時拿不出現(xiàn)金支付,用的是政府公債和鐵路股票抵押。雖然這些東西流通性很好,但是你覺得金融城的那幫人會直接按面值接盤?別天真了,查爾斯,他們永遠只會按你著急用錢時的折扣價來收購抵押品。”
惠斯通一時語塞,他臉上的喜色逐漸退去。聽完了亞瑟的分析,他心里也變得七上八下:“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不接這單?可,可這是我們第一次……第一次接到正式的政府訂單啊!”
“當(dāng)然得接下這單。但正因為這是第一單,所以我們更不能失手。”亞瑟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是皇家學(xué)會會員,是公司的首席科學(xué)家,但我不是,我是公司董事。所以,查爾斯,我命令你在不影響工程質(zhì)量的前提下,盡可能的把我們的成本給降下來。我們這次可以接受不賺錢,但是絕對不能給公司造成財務(wù)風(fēng)險。”
惠斯通看到亞瑟居然如此厚顏無恥,牛脾氣頓時又翻起來了,他瞪大了眼睛拍桌子:“什么叫在不影響工程質(zhì)量的前提下把成本降下來?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個病句嗎?還有,誠然,我是個科學(xué)家,但是你呢?你就不是了?本校有史以來第一位電磁學(xué)榮譽博士是誰,你那張博士學(xué)位證難道是假的嗎?就降本增效,技術(shù)改進工作,你也得和我一起負責(zé)。當(dāng)然,如果你不想管的話,那你就去哥廷根把高斯和韋伯挖來。否則,我不保證在電報線路建設(shè)前,我能想出什么好點子。”
亞瑟一聽到高斯和韋伯的名字,頓時底氣就沒那么足了。
單純邀請高斯和韋伯來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任職倒是沒什么,但前段時間他們倆還專程寫信給亞瑟,與他聊了聊今年歐洲自然哲學(xué)界的最新進展。
尤其是高斯,他在信中重點稱贊了亞瑟當(dāng)年給他提的那個建議:通過測量出天上兩顆星星與地球之間的角度是否為180度,來確定我們是否生活在一個標準的歐幾里得幾何空間。
通過長達2年的多次測量和計算,高斯終于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jié)論——兩顆星星與地球之間的角度不為180度,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非歐幾里得幾何空間。
只不過,由于這個結(jié)論過于令人震驚,所以高斯首先懷疑上了哥廷根天文臺的觀測精度。
因為觀測結(jié)果雖然不為180度,但偏差并不遠,所以高斯最終的結(jié)論是:在現(xiàn)有觀測精度下,我無法證明歐幾里得幾何無效,但也不能證明其絕對成立。
他專程寫信詢問亞瑟,主要就是為了問問這位年輕天才的意見。
意識到自己好像捅了大簍子的亞瑟自然是已讀不回,而且,假使以后再見到高斯,他還打算把“高斯信箋失蹤”的罪過推到皇家郵政低下的效率和經(jīng)常性的丟失郵件上。
亞瑟輕輕咳了一聲,來掩飾自己剛剛神游高斯信件的失態(tài)。
“你說得對,查爾斯。”他忽然語氣一轉(zhuǎn),仿佛剛剛那句“我命令你”并非出自他口:“既然你如此看重效率和質(zhì)量并存,那不妨把你那臺電報機再仔細拆一拆。咱們就從……就從導(dǎo)線的數(shù)目開始入手吧。”
惠斯通頓時警覺起來:“導(dǎo)線?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想只用三根線傳遞五組信號?你以為我沒試過?那會讓通信效率大幅下降,而且轉(zhuǎn)譯也容易出錯。這么偷工減料,到時候把咱們的口碑砸了,以后誰還找咱們架設(shè)電報線?”
《惠斯通-庫克五針式電報機》
“我可不是說三根。”亞瑟慢悠悠地說,“我是說一根。”
惠斯通差點把嘴里的紅茶噴出來,大仲馬的鼾聲甚至都因此打了個頓。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亞瑟:“一根導(dǎo)線?你瘋了嗎?那電報機還怎么運轉(zhuǎn)?”
亞瑟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惠斯通的反應(yīng):“查爾斯,你的電報機上有二十六個字母,對吧?”
“當(dāng)然。”惠斯通點頭道:“二十六個字母,對應(yīng)五針交錯組合。雖然不夠直觀,但我們已經(jīng)訓(xùn)練出一批操作員,熟練度是可以培養(yǎng)的。”
“沒錯。但問題恰恰在于……你有沒有考慮過,比利時人根本不說英語?”亞瑟放下茶杯道:“瓦隆人講法語,佛蘭德人講荷蘭語。你這臺五針電報機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放在比利時根本沒法正常使用。”
惠斯通怔了一下,他從前不是沒考慮過語言問題,只是過去他們的業(yè)務(wù)范圍從未真正跨出不列顛。畢竟誰能想到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第一次大展拳腳,居然會是在比利時這個使用三種語言的國家呢。
“所以你是說,我們要重做一臺法語字母電報機?”
“只做一臺法語的電報機有什么意義?我們不可能為每個國家都專門造一臺電報機,法語、德語、荷蘭語、意大利語……電報機又不是蒸汽印刷機,不能換個模子就完事。”亞瑟開口道:“第一次接單就在比利時,這對我們也算是提了個醒。我覺得,咱們該想的不是如何從五針變成四針,而是該想著如何徹底拋棄五針式的設(shè)計。”
惠斯通以為亞瑟又在拿他開涮,他翻了個白眼:“說的輕巧?你有想法了?”
路易也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唐:“你是打算重新發(fā)明一種語言嗎?”
“正是。”亞瑟點點頭:“我不需要再造一臺字母電報機,我要的是一臺不依賴字母的電報機。一臺只用一種信號、一個磁針,甚至只需要一根導(dǎo)線,就能傳遞任何信息的機器。”
惠斯通嗤笑一聲:“不用字母,那你打算怎么讓收報員知道報文上寫了什么?”
亞瑟聞言,只是抬手指豎在唇間,示意惠斯通和路易噤聲。
他們倆還以為是有什么突發(fā)情況,于是紛紛住了嘴,疑神疑鬼的看向周圍。
豈料,他們看了一圈,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唯一讓人煩心的,估計也就只有大仲馬此起彼伏的鼾聲了。
一長,一短,一輕,一重。
“見鬼,怎么了?”
二人齊齊望向亞瑟。
誰知亞瑟只是笑著指了指大仲馬:“聽見了嗎?我要的就是這個。”
“你是說亞歷山大?”路易順著亞瑟的手勢看過去,還是一頭霧水:“我當(dāng)然知道他在打呼嚕,但這和電報機有什么關(guān)系?難不成你打算把他塞進那個鐵盒子里?”
亞瑟輕聲笑道:“你們剛才問我,不靠字母,要怎么讓收報員知道報文內(nèi)容,我這不是正在給你示范嗎?”
“示范?”路易皺起眉頭:“可他什么都沒說啊,他只是……嗯……”
正說著,大仲馬忽然重重打了個噴嚏,緊接著含糊不清的咕噥了一句法語:“Vive la Révolution(革命萬歲)……”
雖然大仲馬說的含糊,但路易還是立馬接了一句:“Mais oui, c’est le peuple qui gagne toujours(沒錯,最終贏的永遠是人民)。”
這話剛一出口,就連路易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這幾天他與大仲馬沒事就要在一起議論法國的命運,以致于都有些條件反射了。
“你看。”亞瑟攤開雙手:“你聽見他的聲音了嗎?他連句子都沒說完整,可你卻本能地接住了他的意思。為什么?因為你聽得懂節(jié)奏、音調(diào)、停頓,關(guān)鍵不是字母,而是節(jié)奏。就像我們聽音樂,不需要看譜子,也能哼出旋律。”
“你是說……”惠斯通若有所思道:“沒必要用指針指向字母,比如說電針閃一下、停頓,再閃兩下、再停頓……這樣去表示字母和信息?這樣一來,倒確實不用鋪設(shè)五條導(dǎo)線了……”
惠斯通還沒把話說完,便聽見旁邊的埃爾德打了個哈欠,趁著亞瑟他們聊天的時候,他美美的小睡了一會兒。
埃爾德咂摸了一下嘴巴,像是要把殘留在喉頭的牛肉茶和炭灰味兒一同壓下去:“你們剛才說什么?一個導(dǎo)線?節(jié)奏?電針跳舞?真不愧是倫敦大學(xué)搞出來的邪門玩意,聽起來就和埃爾芬斯通勛爵昨晚和我吹得牛逼似的。”
亞瑟一聽,原以為這醉鬼又開始胡言亂語了,誰知道埃爾德下一句話卻頓時把他的心給提到了嗓子眼:“那王八蛋,居然說自己收到了維多利亞公主的親筆信。”
(還有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