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轉眼天氣就開始急速下降。
布哈拉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擁擠過,每條街道,每間房屋都擠滿了人,甚至這都不夠住,還有大量的人擠在街角屋檐下,裹著破爛的毛毯瑟瑟發抖。
沒人知道城中有多少人,有說一百五十萬,有說一百二十萬的,但共同的默認,是城中的人口不會少于一百萬。
一百萬啊!
在如今的大虞,人口超過一百萬的城市也只有三座,南京應天府,南都廣州府,以及蘇州府。
除此之外,杭州、上海、北京、新港、開封、西安、江戶等都只有幾十萬人的規模。
而這樣多的人口,即便在南京和廣州,都需要衙門招募大量的城建人員,比如捕快、巡警、壯班和大量力人(環衛工)用來維護秩序,清潔街道,督促堆放垃圾和禁止傾瀉污水。
而布哈拉,你把這些葛邏祿人的十個腦子拼接到一個人身上裝起來,他們也沒法弄明白一套有效的城市管理系統。
于是,城中的現狀,可想而知。
沒有了規劃之后,人畜糞便就被隨意的傾瀉到了大街上。
許多糞便被無數人畜腳和車輪碾來踩過后,與街道上的泥土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形成一層厚厚的黑色硬殼層,仿佛給大地穿上了一層鎧甲般。
只不過,這層鎧甲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遇到大晴天,太陽暴曬之下糞便惡氣從最底層蒸騰而起,那淡灰色的毒氣甚至肉眼都能看見。
整個布哈拉,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臭氣熏天,連布哈拉的高點方舟埃米爾宮也不能幸免,全城宛若一個大型旱廁。
而一遇雨天,雖然河中降雨很少,但也不是沒有,結果就是已經干硬的糞便被雨水浸泡之后緩緩化開,污水在大街小巷肆意橫流,那場面就不是旱廁,而是糞坑了。
在這種冰火兩重天的侵襲之下,小規模的疫疾一直在布哈拉城中到處傳播,隨處都能見到在路邊瘋狂腹瀉又骨瘦如柴的百姓。
更可怕的是,疫疾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糧食和飲水的短缺。
在傅康安率領的一萬五千大軍不斷襲擊下,從阿什哈巴德到馬雷到查爾朱,最后到布哈拉的補給線一直非常不穩定。
這導致城中一百多萬人中,至少有五十萬處于半饑餓狀態,另外還有二十萬處于極度饑餓狀態。
“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就值二十個馕餅嗎?”街邊,一個佝僂著腰,名喚塔奇的葛邏祿人拿著手里的一把銀幣,仰天大哭。
“他才十六歲啊,我養了十六年啊,就值二十個馕餅嗎?”塔奇繼續哭喊道,但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甚至一些人眼中還帶著隱藏的貪婪。
“滾開,若不是國王陛下可憐你,就你這老賤人養大的賤民也能值十五個銀幣!”
送來撫恤金的武士一腳就把哭嚎的塔奇給踹倒了,喝罵的時候,還沖著幾個人群中面相不善的家伙點了點頭。
這話倒是還不錯,若不是為了維持基本的穩定,平日里布哈拉酋長國不管是跟誰發生戰爭,就沒有給撫恤金這個說法。
而且,十五個銀幣如果放在平日里確實不算少,也就布哈拉極度缺糧,粗面馕餅快到一銀幣一個的時候,確實顯得有些少。
看熱鬧的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但都不敢為這個失去孩子的塔奇說幾句話,他們全都低著頭,還不敢反抗貴族老爺。
只有幾個塔奇的親屬看到了武士的眼神,趕緊過來勸說,讓他趕緊把銀幣換成馕餅,大家分一分,避免晚上被搶劫。
“抓住桃花石人了,抓住桃花石人了!”就在此時,有人大聲喊道,人群仿佛一下就被點燃了,他們瞬間紅溫并咆哮著,往城門口走去。
城門處,隴州的李尕娃和一個回部武士被雙手綁住拖在馬后,他們的小隊中了埋伏,被五百多土庫曼紅頭騎兵圍住,尕娃和六個同伴為了掩護三十多騎同袍突圍,選擇在山包上用線膛槍反擊。
天色太暗,紅頭騎兵以為山包上火力兇猛的就是大虞騎兵主力,又畏懼線膛槍精準殺傷力選擇圍而不打,等夜晚摸上來。
然后趁著夜色,尕娃們抽簽又讓三人趁著夜晚混亂突圍成功,另有兩人戰死,而他和這個回部武士,則被俘虜。
“惡魔,你們這些惡魔,我的兒子,他才十六歲啊!”剛剛買完馕餅的塔奇沖過來,揪著尕娃的衣領就開始哭嚎。
人群中,其他葛邏祿人也開始大罵。
“桃花石人不得好死,你們不得好死,你們這些異教徒都該下火獄!”
“讓開,讓開,我要報仇,桃花石人殺了我全家!”
“我也要報仇,他們把我美麗的法蒂瑪搶走了,還有我的妹妹!”
“告訴我,告訴我,我的兩個女兒,能唱出夜鶯般婉轉歌聲阿西耶姐妹在哪里,你們把她們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們為什么那么殘忍,我的母親已經五十歲了,你們還把她燒死在了寺廟中!”
李尕娃很是沮喪,他本想用最后一顆炸彈自殺,結果卻啞火了,這讓他成了被人看不起的俘虜。
可是如今,看到這些葛邏祿人的慘狀,看到他們痛苦無比的樣子,李尕娃心里樂開了花,他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該,活該,活該你們家破人亡,現在知道痛苦了是吧,當年瘋狂往東傳教的時候,有想過今天嗎?
哈哈哈哈,放心吧,陛下不會饒過你們的,比今天痛苦百倍的事情,還在遠處等著你們呢!”
李尕娃會一點點葛邏祿話,這是必須的,因為這樣才能快速晉升為軍官,因此他漢話中夾雜著關鍵葛邏祿話的吼叫,瞬間就引起了葛邏祿人的憤怒。
無數人推開衛兵沖了過來,拳頭雨點般落到了李尕娃的身上,將他打的遍體鱗傷,但李尕娃臉上的笑意,從未消失。
傍晚,發泄了一通覺得心情好了一些的塔奇回到家中,看著狼吞虎咽馕餅,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的兩個女兒,他心里又好受了一些。
至少比起今天在城門外那些痛苦嚎叫的同族,他的家庭還算完整,除了兩個兒子都被征募去當兵以外,并沒有人被桃花石人抓走。
看著天上明晃晃的月亮,這個四十歲不到就已經兩子兩女的‘老’葛邏祿人,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他現在才明白,當年那些讓他們歡呼的向東傳教,那些在他們口中代代相傳對東方的圣戰事跡,對異教徒的消滅,如今會報應到他們所有人的身上。
而在城外,為了讓布哈拉這幾百萬人在接下來的時間餓死至少三分之一,規模更大的破襲戰,斷糧戰開始了。
李興泰甚至頂著壓力,將納沃伊要塞中的數千哈薩克騎兵都放了出去。
雙方超過四萬騎兵,在上千個綠洲來回狗斗,你躲我藏,我藏你躲。
大虞的騎兵將所有經過的綠洲都完全摧毀,特別到了最近干草增多,他們更是在葛邏祿人絕望的眼神中,將所有能點著的一切,都給點燃了。
同時,在撒馬爾罕,陳光耀也擊退了杜蘭尼王朝從高原上的進攻。
不過戰況并不激烈,因為杜蘭尼王朝的亂戰并未結束,他們只是被大虞對布哈拉酋長國的殘酷政策嚇壞了而已。
這些好不容易匯聚起來的家伙們一看下山占不到便宜,陳光耀也沒有前來進攻的意思,于是死傷幾百人后,浩浩蕩蕩的兩萬大軍,就返回了高原。
十月底,布哈拉的氣溫降低到了十度左右,城中開始實行嚴格的配給制,許多抽不出壯丁加入軍隊擔任各種任務的家庭,根本得不到糧食。
兩個月前那個喪子的葛邏祿人塔奇為了妻女一口活命糧,也不得不參加了教團組織的民兵,雖然他快四十歲了上不得戰場,但作為民夫,還是很好使的。
淚眼婆娑的揮別了妻女之后,塔奇艱難推開了家門,外面凍餓而死的尸體已經僵硬,遠處運送尸體的牛車從未停止轉運,但尸體似乎越來越多。
人還是很脆弱的,白日十度,夜晚三四度的氣溫很容易就能把人凍死,特別是在不能得到足夠食物的情況下。
方舟埃米爾宮上,波斯王阿迦.穆罕默德.沙冷淡的看著這一切,他揮舞著右手,感受著冷空氣,緩緩的說道:
“感謝真主,寒冬終于來了,疫病會因此而減輕很多,軍隊可以再次集結了。”
“神戰者們,是否已經召集到位?”阿迦.穆罕默德.沙問道。
“偉大的沙赫沙阿,屬于您的兩萬神戰者已經招募完畢,他們每個人都用無限的勇氣和忠誠,來為您效命。”神戰者首領米爾扎.邁赫迪回答道。
“不夠!”阿迦.穆罕默德.沙短促的命令道:“我授權你再次從布哈拉的平民中征召三萬人。
告訴這些人,如果愿意為我沖在最前面,他們每沖一次,就能得到五個馕餅,如果戰死了,我就把這些給他們的家人。”
“如您所愿,偉大的沙赫沙阿,我這就下去辦。”米爾扎.邁赫迪撫胸施禮后,退了下去。
“我的侄子,決戰的時候到了,桃花石人以為他們一定認為我們已經快要斷糧了,但實際上,餓死的就是布哈拉人,我的士兵根本沒有挨餓。
你下去,告訴士兵們,從今天起,每天每人加一斤肉。”
侄子萊索曼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他看著叔叔阿迦.穆罕默德.沙說道:“叔叔,我們并沒有那么多肉,如果每人每天加一斤肉,那么所有的牛羊很快就會被殺光的。”
此時,波斯王的壓力也很大,因為如今猥集在布哈拉及其周圍還能牢牢控制綠洲各個綠洲中的,除了兩百多萬布哈拉人以外,還有五萬波斯軍,八萬教團民兵,以及三萬神戰者和一萬五千希瓦騎兵。
這十七萬五千軍隊中,除了那一萬五千希瓦騎兵外,其余都需要從土庫曼轉運一定的軍糧來供應。
如今整體上野外的騎兵對戰他們處于劣勢,一萬斤糧食從阿什哈巴德出發,在不算路途損耗的情況下,也只有能三四千斤到達布哈拉。
如果算上中途人吃馬喂,可能只有一千斤能到布哈拉,且這路途中,騾馬的損耗是十分驚人的,使得布哈拉不但缺糧,還缺少牲畜,根本沒有多少肉。
“沒有肉吃,就沒有力氣作戰,你別管了,下去宣布吧!”阿迦.穆罕默德.沙還是那副淡定的樣子,似乎他早有準備。
等到所有人都走后,阿迦.穆罕默德.沙的貼身仆人,約等于宮廷總管的霍達達.伊斯法哈尼才走了進來。
阿迦.穆罕默德.沙冷酷的盯著本應該是他身邊最貼心的仆人,眼神因為這場與桃花石作戰的巨大豪賭處于劣勢,而變得愈發癲狂。
“記住,最開始要少放一點,份量逐漸增加才好,要讓人不會第一時間嘗出來,所有的肉塊你都要親自檢查,不能混入毛發、指甲等任何可以暴露的東西。
就算有所暴露,也要隨時注意,在事情沒鬧大之前平息下去,如果耽誤了軍事,你知道我會如何對待你的。”
聽到國王陰冷的話語,伊斯法哈尼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他知道他這位主人有多么的殘暴與狠毒。
“偉大的沙赫沙阿請放心,我一定會把事情辦好的。”
。。。。
布哈拉南偏西,一個叫做卡拉爾的小鎮上,大虞兩萬騎兵的大本營正在這里。
房間內,傅康安比出征時足足瘦了二十斤,已經眼窩深陷,腰圍全無了。
這五個月的破襲戰實在艱難,因為大虞騎兵的補給只夠他們一個月的,其余都要從布哈拉人身上找,同時也不能經常聯系納沃伊的李興泰,這樣有被人發現的危險。
而布哈拉核心地區不能去,周邊地區經過反復拉鋸之后,居民不是跑了就是死了,能獲得的補給非常有限,且為了保證戰斗力,至少一半的給養還要留給戰馬。
這就導致許多人,包括許多一線兵將,都是在只能吃個大半飽甚至半飽的情況下作戰。
作為生下來就沒吃過苦的富家子弟,傅康安經歷了外興安嶺以北的磨難,到了此時,心境再次得到了升華。
在他的周圍,不管是真正的漢人,還是他這樣的旗人,亦或是漠南漠北的蒙古人,東洋的高麗人與倭人,都在拼命忍受,沒有人叫苦叫累。
而在這一切的背后,就是因為皇帝,那個給所有人無限未來的皇帝。
因為皇帝讓下面的兵將相信,他們今天的艱苦付出一定會得到十倍甚至百倍的回報。
也是皇帝的算無遺策,讓兵將們相信,皇帝的所有目標都能得到實現,從不會失敗。
當然,更能讓傅康安感慨的是,皇帝給了所有人一個充足的理由。
那就是他們現在干的再多壞事,都是在為子孫后代獲得一個不吃苦受累的地上天國,都是在為子孫們解決憂患。
正是在這種上下一心,在都有做一個偉大的祖宗的豪氣支持下,他們才能承受這么多的磨難。
“都指揮使大人,納沃伊急報,吳國公莫子泩率四萬五千征西軍已經到達撒馬爾罕,大元帥命我們停止破襲,潛伏休整,等待召喚。”
“太好了!”傅康安拍案而起,終于等到這一刻了,決戰終于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