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過皇天后土以及歷代先君和祖宗之后,事情并沒有結束。
對于中華之人來說,包括主體的漢人以及南邊的苗、侗、壯等族,他們對于西域、河中,其實是沒什么感覺的,也沒什么參與感。
哪怕滿清誅滅了準格爾,這些族裔也感覺不深,甚至滿清朝廷也沒想讓這些族裔有什么參與感,這從名稱的變化就可以看的出來。
若是漢家朝廷滅了準格爾,那么這片土地要么稱西域,要么稱安西、北庭,但滿清稱的是什么呢?
是準部和回部,意思是天山以北是準格爾蒙古聚居地,天山南部則是回回人的家園。
而且這還影響了后世,左文襄公收復西域之后,便以故土新疆之意,命名為新疆。
但這怎么看,故土新疆怎么也該叫故疆啊,哪有故土新疆直接把故土的含義給舍棄的。
可別小看這個名字的變化,它深刻影響了中華大地對這塊領土的看法。
以至于共和國時期,不但回鶻人這些后來者認為新疆是他們的祖宗之地,很多漢人也是這么認為的。
真是搞笑,西漢時期漢人進入西域教化當地吐火羅等白種人的時候,回鶻都他媽還沒誕生呢,誰他媽才是后來者,心里沒點逼數嗎?
所以祭祀完天地祖宗之后,莫子布還必須要強化獲得這塊領土的自古以來合法性,這不是給外人看的,而是給自己人看的。
必須要強化到所有人認同這是漢家故地,以防幾十上百年之后,萬一后人覺得麻煩,將這塊地輕易舍棄,或者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將此時的西域-河中之戰說成了入侵。
于是,莫子布在祭祀完天地祖宗之后,就在秦淮河最熱鬧的地段清涼門外,立了一塊巨大的石碑。
石碑的碑文,由莫大皇帝的兒媳,數學家、天體學家、文學家太子昭儀王貞儀親自撰文,主要祭奠在西北大亂中死難的一千三百二十萬百姓。
這個數,不但包括罹難的漢人,也包括信教了的門徒。
莫子布在這里,把他們統統歸為漢人,將這場大亂歸咎于是漢家天傾后,大量西北漢人信了河中神秘教團的妖言,棄祖宗而歸天方,最終引起的內部殘殺。
碑文曰:
‘河西隴右,羲皇故里,漢霍嫖姚開拓之所,唐皇貴胄宗祖之屬。
天開福地,牛羊塞道,谷糴常賤,民樂其業,誠為華夏樂土。
憶昔日亂起,豺狼嘯聚于沙肅甘涼,烽火遍染河湟涇渭,丁壯歿于鋒鏑,婦孺填乎溝壑,十室九空,炊煙斷絕。
蒼天不仁,降此災戾,非獨門派紛爭,更為華夏之殤。
縱觀浩劫,似起于芥蒂,以致燎原,實乃宵小構煽。
河中之地,漢屬大宛,唐為昭武,自古華夏藩屬,然蠻夷鼠輩,畏威而不懷德,不知禮儀,不曉人倫,慕強而軋弱。
見漢家天傾,遂播妖言于河湟,布怨毒入三秦,使我兄弟鬩墻,骨肉相殘,桑梓盡成焦土,赤子全做冤鬼。
幸我軍民,同心戮力,賴陛下神威,天兵十萬,吊民伐罪,滅其國誅其族,殺其主斷其根,鏟毒壤而建天國,弭禍患而順人道。
嗚呼哀哉,血仇可報,人豈可回!
荒冢累累,陰風習習,殘碑字消,誰記當年姓名?
春燕歸來,難尋舊家,秋磷明滅,盡是冤魂慟嚎!
今作碑文,祭奠于皇都,愿我赤子同胞,勿忘此劫,固河中而守安西北庭。
哀之鑒之,不使后人復哀后人。’
好嘛,王貞儀這篇碑文一出,立刻就把河中之地,完全納入了漢家,不但聲明這里早就是漢家臣屬之地,還告誡了后人丟失這里會帶來的后果。
莫子布非常滿意,于是又決定在碑文旁建一寺廟,名曰安西先賢祠,主要祭祀在西域河中地區建功立業的漢家兒郎及心向朝廷的各族人。
比如西漢鑿空西域的博望侯張騫。遠嫁烏孫的解憂公主以及她的侍女,以侍女身份持節撫慰烏孫的馮嫽馮夫人。斬殺樓蘭王的傅介子。
當然還有東漢的班超、班勇父子,喊出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陳湯。
及至大唐的李靖、蘇定方、阿史那社爾等名將,連毀譽參半的侯君集、高仙芝都在列。
當然還有那位率軍孤守安西的鐵血郡王郭昕和漢家文化在西域的最后一位孤獨守望者,于闐王李圣天、李從德父子。
而這座安西先賢祠的日常照理,莫子布交給了白蓮宗,他讓岳父慈航普度尊佛鄭信,從西寧挑選了白蓮宗大德高僧三人前來住持。
以后安西先賢祠就會成為白蓮宗在南京城的祖廟總壇,對西域與河中的各種宗教方面政策也會通過安西先賢祠進行溝通。
法理上的事情做完了,則還有行政上的問題。
如今大虞的西軍,基本打下了河中地區以及大半個哈薩克草原,未來還將繼續進軍,拿下吐火羅盆地,也就是后世阿富汗北部加上塔吉克斯坦全境。
整個中亞,基本就是土庫曼斯坦和哈薩克斯坦靠近里海的土地沒有控制了。
這加起來,就是差不多有二百萬平方公里了,再加上此時回部和準部的二百萬平方公里,足足四百萬平方公里。
這么大的面積,肯定是要設立好幾個行省的。
文華殿中,即便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但很多地方還是存在爭議。
最大的問題,就是這么大的疆域,西域如此復雜的形勢,該讓誰來統合安排,也就是該讓誰為主。
李獻文,不行。
莫子布自己都搖了搖頭,不是他對這個姐夫不放心,而是李獻文的雄心壯志,在這場大戰后,基本就消磨殆盡了。
莫子布今年都四十八了,李獻文比他還大十一歲,今年都五十九了。
他一生從四川跑到廣東,再從廣東跑到南洋,然后跟著莫子布又從南洋一路打回來,現在都已經干到河中去了。
所以在接任西軍大元帥之時,李獻文就給莫子布寫了封秘信,由他的妻子,莫子布的胞姐,越國長公主莫灚轉交的。
李獻文在信中很明確的表示,獲得夏王爵位后,他只準備在定夏城干五年,五年后如果僥幸不死,他還是想回南京來養老。
人家都這么說了,還非壓過去千斤重擔,這肯定是不合適的,所以莫子布緩緩搖了搖頭。
“寧夏郡王年事已高,自元從以來,南征北戰幾乎跑遍了全國,朕實在不忍心再勞累他。”
說著,莫子布怕大臣們誤解是他在猜忌李獻文,于是加上了一句,“這也是朕長姐的意見,她可不想去大宛。”
朝臣們懂了,這不是皇帝猜忌,而是寧夏郡王確實不愿意繼續干牛馬苦力活了。
“定國公也不行。”丞相羅芳柏否決了第二個選項,這位做了快十年的丞相了,其實挺合格的。
特別是他能拋開門戶之見,對有能力者給予提拔,從不因私廢公,也不因私而打擊報復,幾乎完全做到了宰相肚里能撐船,人稱撐船相公。
所以,有了這樣的口碑,羅芳柏說話就少了很多顧忌,連陳光耀這種沒人敢惹的皇帝表弟和救命恩人都敢否。
“定國公在東北使司干的不錯,那是因為遼寧、吉林、黑龍江、嶺北四省軍事大于民事,多女真等部,需要一位強力人物鎮壓,使他們臣服。
但是西域與河中,作惡多端之輩基本都被鏟除了,現在要進行的,是遷最少五十萬戶百姓去實邊開拓,以及處理好至少三百個大小封臣的關系,定國公是干不好這事的。”
別說,還挺有道理,陳光耀在東北使司干得好,實際上主要的成果就如同羅芳柏說的這樣。
陳光耀以武力為著力點,一路剿撫兼并,不管是開拓東北水網,還是拿下嶺北,都是以武力為出發點。
且文治的方面,實際上還有兩個人給陳光耀托底,一個是原遼寧巡撫,現在的行(暫代)東北使司權的李潢。
此人是乾隆辛卯恩科(1771)二甲第十一名,莫子布重拾山河的拿下南京之前,當時全天下都觀望,他便敢扯旗喜迎大虞王師,相當不簡單。
另一個就是全權負責沈(陽)-鞍(山)-撫(順)煤鐵特區專辦欽差兼復興公司東北分區總裁官的和珅,東北的工業開發,基本就是和珅在莫子布指示下進行的。
有這兩人托底,陳光耀自然可以干的不錯。
可是到了西域與河中,則更側重文治,又沒有李潢和和珅來給陳光耀打下手,陳光耀確實有可能干不好這事。
但這下就尷尬了,李獻文不想干,陳光耀干不了,唯一還能干,有資歷的,就只剩下了陳聯和林喬蔭兩人了。
可是這兩人中,越國公陳聯目前是南洋使司總理大臣,根本不能動。
而林喬蔭作為第一個投靠莫子布的大陸士人,目前就任東洋使司總理大臣,不但要替朝廷控制東洋的幾百個鎮藩,還要統籌他們出人出力開發北美,也不能動。
而且林喬蔭本來是有資格做丞相的,就因為要鎮守東洋才特意調動了,實在沒有理由讓人再去西域和河中當牛做馬,那也太不給‘老實人’活路了。
本來還有個皇帝著重培養的陳秋澤,但這家伙膽子太大了,在漢川(下緬甸)搞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現在肯定是不能用,也不敢用了。
哦,還有一個合適的人選,那就是原本先當內廷樞機大臣,后當外朝首輔大學士,現在是廣東、廣西、廣南三廣聯合煤鐵專辦欽差兼廣州太學山長的林通。
想到這個人,連一向能容人的羅芳柏,都暗中搖了搖頭。
林通的能力,肯定是夠的,但他當年因為陳秋澤瞞報事件下臺,實際上是一場有默契的政治陰謀。
當時皇帝依靠林通,一把手捏住了內外朝,權力甚至比乾隆還要大。
但同時,皇帝又需要放出一部分權力,換取各階層一致出錢出力,邁入半資本主義。
于是,幾乎是所有官員一起,極為默契的把陳秋澤之事,從不上稱沒有三兩重,直接上到稱上,來了個一千斤都打不住。
然后借著這個機會,把皇帝家生子出身的林通,給趕出了核心層。
莫子布自然也想到了林通,但他在心里嘆了口氣,也沒有提,因為林通當初被罷免,也是跟他交過底的。
因為除了他是皇帝最好用的鷹犬以外,確實有大量覺得自己不得志的野心家來投靠林通,而林通為了幫助皇帝控制外朝,又確實需要這些人作為他的爪牙。
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死局,林通自己苦笑著對皇帝說過,要么他現在一刀切了命根子,皇帝把內廷徹底變為司禮監,他做劉瑾、魏忠賢。
要么林通就做張湯,做來俊臣,為了皇帝一條路走到黑,走到最后成為皇帝給天下人交代的工具。
莫子布自然不會再回到明朝舊制度,因為完全沒必要,也舍不得林通承受張湯、來俊臣那樣的厄運,于是只能放他離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看向了一個人。
那就是皇太子大佬森!
作為皇長子,大佬森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他十八歲就能在李獻文離開陜甘后,穩住百廢待興的西北不說,還能繼續在已經很困難的西北,抽調物資供應西軍作戰,且沒鬧出什么大亂子,治理能力絕對沒的說。
同時大佬森還能識人、用人,有相當不錯的馭下之術,除了軍事上的才能沒有地方顯現以外,其余幾乎可以打個八十五分了。
莫子布實在沒想到,這到了最后,要去河中、西域的是他兒子。
而莫子布連讓阿森去安撫一趟西軍將士都舍不得,哪舍得讓他去一萬多里外坐鎮,這要真有個三長兩短,后悔都來不及。
阿森也愣住了,母親陳貴妃的話,猶在耳邊。
做太子的,哪有常年在外,把父皇身邊親近位置讓給別人的,你莫家歷來長壽,你父皇至少還有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好活。
你長期不在他身邊,萬一哪個皇子趁虛而入,你還想能保得住太子之位嗎?
這話是有道理的,是小表妹陳貴妃幾十年宮廷斗爭總結的血淚教訓,而且阿森的干媽葉德妃也認可的。
不過,千思萬想中,阿森還是站了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是大虞朝的太子,有責任為國家,為民族,也為自己的父親,分憂解難。
“父皇,那就讓兒子去吧,兒子去把西北使司搬到西域、河中去。
父皇春秋鼎盛,不需兒臣擔憂身體,弟弟們也都長大,有人能在膝前盡孝。
就讓兒臣去西域、河中十年,用十年時間,把這兩地,徹底穩下來。”
看著兒子阿森的模樣,莫子布極為震動,鼻頭一酸。
他的兒子,再也不是那個被母親苦苦逼迫,什么都要學,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才露出幾分小孩子模樣的小可憐了。
現在,他成長為了一個有擔當,有決心,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頂天立地男兒。
短暫的沉默中,莫子布也想了很多,但不管什么決策,都確實沒有皇太子阿森去坐鎮十年,更有效果。
“西軍二十萬將士,十年奮戰,死不旋踵,血沃萬里。
陜甘三千萬百姓,毀家紓難,因此犧牲者數以萬計,始有今日成果。
赤子百姓如此,我為天下尊,豈能因為心疼兒女,而畏縮不前。”
莫子布真的很舍不得,這是他辛苦培養的接班人啊,所以只能強行用大義來捆綁自己,做心理建設。
“下詔,封莫光堃為廣信郡王,稱皇太孫。”
“改封南齊大公莫洲枡為鄭國公,無需就藩。”
“命漢川郡王即刻就藩漢川,無令不得回神州赤縣。”
“命天下曹、白、米、石、康、安、史、何、薛九姓各應募一萬戶,做新昭武九姓,隨同太子前往河中,屯墾戍邊。”
曹、白等姓中的主要成員,肯定不是昭武九姓的粟特人,但莫子布就是要這么安排,讓天下人都把河中當成漢家屬地,強化歸屬感。
而莫光堃,則是太子妃葉氏所誕的皇四孫。
這葉氏出身梅州客家,又得到了陳家為代表的明鄉人和粵西膠己郎認可,又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所以第三代的繼承人,肯定只能是她的兒子。
以前沒有得到莫子布的確認,是因為有各方面的考慮,而現在阿森要遠去一萬里,那就該確認下來。
莫子布這個安排,就是在告訴阿森,你要是有個萬一,那大虞朝也會跟大明朝一樣,繼承皇位的也只會是你兒子。
同時,莫子布又讓皇后鄭詩詩媵妾,也就是俗稱通房大丫鬟吳氏所生的皇次子漢川郡王莫洲栩立刻就藩,這是在表示,大虞朝不會出現第二個朱棣。
而南齊大公皇七子莫洲枡則是太子阿森的一母同胞,因此兩人名字都相差不大。
南齊大公國屬于親藩,就是之前的亞齊,亞齊大滅絕之后,遷移了十來萬華人過去,本來是準備給莫洲枡做藩國的。
現在把莫洲枡從親藩南齊大公改為內勛鄭國公,這是在給阿森的母親陳貴妃一個交代。
她最愛的長子去了西域河中,但是把她的次子給她留在了身邊,多少也算個補償。
眼見父親安排的很好,阿森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模樣,莫子布趕緊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朝堂大事弄完了,阿森該得趕緊回去安撫母親陳貴妃以及他的枕邊人,這可不是去個蘭州,離開個一兩年的事情,而是十年時間,西去一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