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大地,冬去春來,但這是在漢地而言,對于須彌山(喜馬拉雅山)南北來說,二月的春天,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
通常,到了五六月,須彌山的山腰及以上,都還是會被大雪覆蓋,沒有半點春天要到來的景象。
濟嚨宗外,就是如此,這座城堡臨近須彌山北,條件非常艱苦,哪怕在夏日,都見不到多少綠意,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灰黃之色。
此時就更不用說了,天地之間,都是白皚皚的一片,不同之處只是高處還覆蓋著積雪,低處是一片片凍在土地中的薄冰。
此時的羌塘,許多地名后面都綴有宗字,吐蕃語意為城堡、要塞,所以濟嚨宗,實際上就是濟嚨堡。
當然,宗也有大小,統治大宗,比如窮結宗、仁本宗這樣地方的,就是大貴族,濟嚨宗這種邊境小宗,就是低級貴族。
一陣陣的馬蹄聲傳來,新任濟嚨宗宗本扎西多吉牽著他的戰馬,來到了宗內平廓副將傅康安的帥帳外。
這個妹妹被做成阿姐鼓,母親被餓死的奴隸天賦異稟,在幾乎沒有吃飽過飯的情況下,竟然長得十分高大,且孔武有力。
所以他直接就被白蓮宗刑名大德鄭宗光給看中了,從一個奴隸,成為了濟嚨宗的宗本。
“下游的情況摸清楚了嗎?”傅康安這些年旗人貴公子的傲嬌之氣,已經被磨的差不多了。
若是在原本歷史上,知縣甚至知府這樣的官員,那也是一言不合就用鞭子抽,而現在,對于一個剛從奴隸爬起來的小封臣,也能和顏悅色了。
“回將軍,摸清楚了。”扎西多吉趕緊爬了起來,隨后掏出他畫的地圖,一點一點指給傅康安看。
“咱們濟嚨宗的這條吉隆河,是一直可以通向陽布(加德滿都)西北的,幾乎是貼著陽布城而過。
大軍若是從宗本城南下,三十里外就是廓爾喀人的熱索瑪城,吉隆河在這里被他們稱為熱索河,熱索河上,只有一座木板浮橋,其余各處山高水急,無法通過。
在熱索橋北岸的索喇拉山腳,立有前哨碉樓一座,南岸有駐守碉樓兩座,熱索橋就在兩座碉樓之間。
想要奪取浮橋,就必須先拿下北岸碉樓,然后冒著南岸廓爾喀人的炮火,從浮橋沖過去。”
其實這條吉隆河,乃是恒河的主要支流之一根德格河的源頭。
從這條河一直南下,不但可以到達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還能一直到達恒河平原的著名歷史古城,印度教圣城,大名鼎鼎孔雀王朝的首都,巴特那。
根德格河,就在巴特那,匯入恒河。
而這條河,其實與中國人的關系非常大,因為歷史上王玄策一人滅一國時,他從吐蕃借的兵馬,就是走的這條水路。
甚至可以說,根德格河的水路,就是王玄策這二傻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疏通’的。
當然,這不是說王玄策疏浚了根德格河,而是王玄策是第一個率領團隊,經過根德格河,從吐蕃過泥婆羅(尼泊爾)再到恒河平原的人。
彼時的吐蕃,還處于奴隸社會早起,根本就沒有紀錄山川地理的概念,對于是否能從根德格河到達天竺,一無所知。
你以為松贊干布為什么那么痛快就給了王玄策七千騎兵,要知道當時吐蕃不算武裝牧民,真正有馬弓、步弓,有鐵刀,能著甲的騎兵,也就三萬多人。
松贊干布一次性給了王玄策七千騎兵,實際上就是被王玄策手里的東西所打動了。
王玄策的這條通往天竺的水路,使松贊干布看到了未來的無限可能。
果然,自王玄策借兵滅了中天竺以后,松贊干布立刻有樣學樣,一面用大唐的威懾,恐嚇途中泥婆羅諸國配合,一面就用這熟悉了水路的七千騎兵,常年下山劫掠恒河平原,壯大吐蕃國。
歷史上吐蕃帝國崛起的那么快,起碼有兩成要歸功于王玄策這個二傻子。
時光荏苒,流傳千年,此時的大虞進攻尼泊爾,要走的依然是這一條水道。
傅康安搖了搖頭,“奪取浮橋并不現實,因為我們一旦攻破北岸索喇拉山腳的碉樓,那么南岸的廓爾喀人,立刻就會選擇毀掉浮橋。”
“將軍,我懷疑等不到咱們去打,廓爾喀人如果靈醒點的話,他們等到冰雪開化,就會毀掉浮橋,以阻止我們進軍。”鎮軍松潘鎮總兵,貴州籍猛將王連接著說道。
傅康安思考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有這種可能,但并不大,因為年前,大將軍就已經派使者去了陽布,要求廓爾喀之王派人到惹薩請罪。
我想,即便廓爾喀人識破了這是緩兵之計,但也應該不會反應太激烈,以至于提前拆除這個他們進入后藏的關鍵浮橋。”
“但若是萬一廓爾喀人如此警醒,那咱們就麻煩了。”傅康安雖然是平廓大軍副將,但王連是漢人。
而且還是在昔日滿清征討緬甸,定國公陳光耀拿下東北時都立過大功,在皇帝那里掛了號的悍將,是以傅康安顯得非常客氣。
“我見王總兵欲言又止,不如你說說你的意見?”傅康安繼續說道,王連確實一副想要說什么的樣子。
“將軍,咱們深入羌塘,正為陛下效忠,國家效死而來,這里條件如此艱苦,若是還繼續空耗,豈不是讓兒郎們白白受罪。”
王連那是一點也可不客氣,傅康安讓他說,他立刻站起來就說了。
“且大丈夫逢此良機,正該抓住機會,以小博大,出奇制勝,立不世之功。
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我等何日得以封妻蔭子,末將還想留個爵位或者封地給子孫后代呢!”
這話說的,屋內的軍官們眼睛都閃亮亮了起來,軍人,特別是上升期的國家的軍人,不怕戰死,而只怕戰死的沒有價值。
畢竟自己占著大優勢還能封妻蔭子的機會可不多,上了戰場也不一定就肯定會死,絕對是可以一搏的賺錢買賣。
所以還真如王連說的那樣,機會難得,很多時候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哈哈哈哈,果然好志氣,我傅康安,也想得一個爵位呢!”傅康安這話,說的稍微有些心酸。
畢竟在滿清時期,別說一個爵位,就是公爵乃至王爵,對于他來說,也不是特別大的事。
“既然將軍也贊同,那我們不如就精選精兵五千,趁著大雪封山,廓爾喀人完全想不到的時候出其不意,奔襲二百里直接拿下陽布!”王連相當激進的提議道。
“將軍,你們黑旗軍中,至少六成的人不是跟定國公在北海邊和蘇武城(伊爾庫茨克)的冰天雪地中擊敗過羅剎大軍,就是跟著靖邊伯李興泰公翻越西天山的大雪山,突襲過浩罕國。
而我麾下的兩千松潘軍,一千是大小金川的嘉絨兵,一千是松潘、甘孜地區的兇悍漢蕃猛士,生于雪山、長于雪山,艱苦耐寒,對這種氣候一點都不陌生。
既然咱們都有翻越大雪山的經驗,再加上本地百姓引路,只不過走吉隆河峽谷而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傅康安其實也早有考慮,因為就如同王連說的那樣,他現在指揮的士兵,都是非常擅長高原雪山作戰的精銳老兵。
同時,他們看似要翻越須彌山這樣的絕地天險,但實際上不用真的翻越大雪山,而是可以通過吉隆河峽谷一直南下。
當然,路途這還是很艱難,因為吉隆河落差很大,很多地方不好走。
同時,即便到了二月(公歷三月),溫度也還是在零下五度到零上十度之間,氣溫并不是太友好。
“這事,我不能做主,還是需要上報羅將軍,他是主將,理應由他來主持。”
福康安咽了口口水,他在心里覺得,這次是有可能成功的,但仍然強行克制住了心中的渴望。
因為翻越須彌山反擊廓爾喀,滅國擒王是一定會名留青史的,他要私自帶人把這功勞拿了,羅思舉哪怕再是大度,心里也肯定會極度記恨他。
平白得罪一個這樣的皇帝愛將,實在有些不劃算。
傅康安在心里決定了,要是羅思舉選擇坐鎮惹薩,那就再好不過,要是選擇親自來主持,那他當一個副手,也足夠了。
王連在心里嘆息了一聲,這要換到任何一個漢將,都不會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留給羅思舉,但是傅康安不行,他是旗人,還是曾經的上三旗旗人。
眾人又商議了些細節,集體在請戰的書信上簽了字,正要讓信使立刻送往惹薩,沒想到羅思舉自己卻來了。
“哈哈哈哈,好!”羅思舉穿著黑色的吐蕃仿唐式罩袍,也就是露出一半肩膀和胳膊的這種外袍,舉著眾人準備給他的書信大聲的笑著。
“傅康安,你不愧是陛下愿意保下來的良才,有膽識!”
“王連,你小子不負陛下恩寵,給你們貴州人長臉了!”
“如今國家四處征戰,安西四省的戰爭還在進行,北賀洲新化大都督轄地也在向南開拓,泰西的魯王陛下和法蘭西國也日日在求援。
這些年,軍費花錢如流水,陛下因此日夜不得安寢,羅相公急的都快禿頂了。
我輩軍人,受陛下大恩,百姓供養,理應為國家多考慮考慮,確實不宜在此地繼續虛耗糧食。”
羅思舉說著,把書信放在帥案上,“我不但同意了你們的作戰方案,而且會跟你們一起出征,老子這次從惹薩冒著風雪來,也正是為了此事。”
“太好了!”王連喜上眉梢,不過又很快遲疑了一下,“那惹薩該怎么辦,將軍你走了誰坐鎮?”
“這個就不用你擔心了。”羅思舉揮了揮手,“過年之前,慈航普度尊佛他老人家,就不辭辛苦的趕到了惹薩,接管了全部的政務,朝廷的駐藏大臣,也在來的路上了。”
這還真就是想到一塊去了,也是國家超級上升期的共同特點,軍人覺得有未來,有地位,所以愿意為了國家和他自己去拼命。
公歷三月十三日,羅思舉在濟嚨宗從一萬八千平廓大軍中精選了五千人,加上一千藏兵,總計六千人,用大量小木船和爬犁拉著輜重,從吉隆河,也就是根德格河的源頭南下。
吉隆河由于是從須彌山(喜馬拉雅山)中穿過,河道峽谷又細又長,且落差極大。
且濟嚨宗平地日最高氣溫雖然有十幾度,但峽谷常年見不到什么陽光,冷風怒號之下猶如一個天然冰箱,溫度極低,以至河水竟然還處于封凍狀態。
這雖然讓大軍的平底船和爬犁在冰面上行走的非常快,但不要忘記,這里是落差極大的須彌山脈中。
于是,剛剛出發沒多久,就有好幾艘平底木船直接失控,摔下了跟瀑布差不多的河道。
羅思舉等只能將很多大的平底木船放棄,改用更小的爬犁,然后用四五個人控制一個,用人力來牽著爬犁,不讓它過快摔下峽谷而粉身碎骨。
雖然這樣免不了有時候失誤,連爬犁帶人一起摔下去,但總比人活著但是物資輜重全沒了要好得多。
三月十八,只有三十公里的吉隆河峽谷,大軍足足走了五天多,損失了接近三成的物資,因摔死,凍死犧牲將士一百六十余人,才從峽谷里面走了出來。
出了峽谷口,就是尼泊爾的境內了,吉隆河在這里被稱為熱索河,河面豁然開闊,氣溫雖然還是低,但河水也不再完全封凍。
扎西多吉的情報也非常準確,大軍主力還沒出谷口,直接就看見了熱索河北岸,那個廓爾喀人立在索喇拉山半山腰的碉樓。
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吐蕃式碉樓,建于山腰的孤懸處,上上下下都是射孔,最頂上還有一門小炮,非常方便控制四周的小路,特別是谷口。
此時尼泊爾特別是東北部,受羌塘影響非常深,包括人種,也屬于吐蕃這個大種群的一員,因此跟在羌塘幾乎沒什么區別。
“不好打,這完全就是大小金川碉樓的翻版。”傅康安和海祿幾乎異口同聲的說道。
他們身后來自大小金川的嘉絨兵也是這副表情,他們這些人,恐怕比廓爾喀人自己,還知道這碉樓的厲害之處。
“能打下來,但是不能阻止他們破壞浮橋。”羅思舉瞇著眼睛,做出了最后的判斷,他招了招手,示意剛被提拔為濟嚨宗宗本的扎西多吉上前。
“上下游有何處可以渡過?”羅思舉問道。
聽了羅思舉的話,扎西多吉先是跑到高處左看右看,確定了半天周圍景色,才對羅思舉說道:
“從此處往上六七里,那里有一段河道比較狹窄,但河邊全是冰冷陡崖,需要不怕死的勇士通過繩索縋下去才行。”
原來,吉隆河到了這里就被稱為熱索河,是因為在這里又加入了一條大河,或者說,吉隆河到這里,實際上變成了熱索河的支流。
而大軍要渡過的,實際上是以原熱索河為主的更寬闊河流。
“我去,松潘鎮的嘉絨兵最適合干這事。”一向作戰憨勇,不懼犧牲的王連直接出來請戰。
“且末將的三百貴州親兵,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哪怕須彌山也不在話下。”
羅思舉點了點頭,他也覺得王連去最可靠,“我給你兩一千人,三個時辰內,你必須渡過熱索河,到達南岸,并對南岸的兩座主要駐兵碉樓發起進攻。”
“末將領命,將軍就等我的信號吧。”王連拱手領命,下去安排作戰去了。
“傅康安,我給你一千人去攻打北面的碉樓,你需要做出全力攻打,但又力有不逮的樣子。”
羅思舉繼續安排道。“其余各將,各領本部,一看王連所部開始攻擊熱索河南之碉樓,立刻走小路繞過北面碉樓搶奪浮橋。
哪怕死傷再大,也不許停留,半個時辰內,必須拿下碉樓,支援王連。”
羅思舉這么安排,為了就是出其不意,或者叫做演戲,因為如果出了谷口就猛攻北岸碉樓,那么就算能拿下,南岸的廓爾喀人也有足夠的時間破壞浮橋,只有先麻痹他們,再來強行奪橋。
果然,當日午后,傅康安率一千人,穿著吐蕃式長袍,鼓噪著進攻北面碉樓。
北面碉樓的廓爾喀人雖然被嚇了一跳,但反應過來之后,炮轟搶打弓箭射,打的以藏兵為主的傅康安一千人抬不起頭。
南岸的廓爾喀人見狀,也從最開始的緊張轉為了看笑話。
他們大聲敲響了鐘鼓給對岸的同袍助威,隔著河大聲的辱罵,沒有一個人認為傅康安所部能攻下北面碉樓,自然也就沒了切斷珍貴浮橋的打算。
一個時辰后,傅康安所部一千藏兵死傷三百多,甚至開始出現拒不上前的和逃命。
廓爾喀人更加得意,來自廓爾喀王族,可以用辛格作為姓氏的守將哈哈大笑,他甚至想要讓人烤半只羊,用對面死傷慘重的吐蕃人作為下酒菜。
正在此時,王連所部九百余人突然出現,他們在渡河和縋下懸崖的時候,損失了七八十人。
“就這點人,還想要攻下我三千人駐扎的碉堡,吐蕃人的腦子都是壞掉的嗎?”辛格將軍大笑了起來,言語中充滿了輕蔑。
“難怪我們那么輕易的就把他們變成了馴服的奴隸,連格魯派上師的等身像,都被送進了陽布的宮中。”
這位辛格將軍在大笑,他的士兵也在笑,一點也沒意識到危險來臨。
“出動一千五百人,圍住他們,把他們統統殺死!”辛格將軍抽出了他的廓爾喀彎刀,大笑著下達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