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清暉宮中,莫子布沒有急著離開廣州,而是準備今年的元旦,就在廣州過了。
當然,此時的元旦,還沒有讓位給西元的一月一日,仍然是指中國農歷大年的正月初一,也就是后來的春節。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不一會,身穿蟒袍的越國公,原南洋使司總理大臣陳聯,在內侍的接引下進入南閣御書房。
見到莫子布的那一刻,陳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三跪九叩之后抬起頭來時,眼中早已閃著淚花。
他已經六年沒見過皇帝了,也終于可以離開南洋回神州赤縣享福了。
“陛下,臣力有不逮,不能完成陛下交待的重任,累的萬歲冒險起用廣信郡公,臣有罪!”
莫子布恍然大悟,難怪陳聯眼中都含淚了,原來是因為林通的起復。
嗯,在陳聯看來,起用林通,一定是要付出很多代價的。
而林通的起用,又是因為他能力不行,不能為皇帝分憂,繼續鎮守即將翻天覆地二次改變的南洋。
“起來,起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莫子布一臉的嫌棄,讓陳聯趕緊起來。
“就用個林通,天塌不下來,事情再是有些困難,能比得上咱們當年起兵的時候?”
這可真是老兄弟了,起兵的時候就跟著的,好幾次莫子布以小博大,身陷險境,陳聯都是跟在身邊,還出了大力氣的。
而且以陳聯的文治能力,沒有給莫子布在南洋拉一坨大的,反而還是各方面都裱糊走了,已經屬于超常發揮,有什么好責怪的呢。
“南洋十年總理大臣,有什么心得,說來聽聽。”
給陳聯賜座之后,莫子布讓內侍上了一桌各種點心,兩壺酒,兩人就在南閣御書房中小酌了起來。
陳聯聞言喝了一口酒,想都沒想直接說道:“陛下,咱們大虞國太大了,在南洋百姓看來,廣州就已經是他們能關聯到的最北邊了,廣州以北,都是北方。
特別對于生在南洋,長在南洋的第二代人來說,廣州以北的地方在他們心中,跟外國都沒有多少區別了,至于東北和安西,簡直好比傳說中的不存在之地。
隔得太遠了,導致南洋人在身份認同上,還是很有一些焦慮的,加上血脈混雜,很多人都羞于說自己是泰平人、嘉慶人,往往只標榜自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來自何方。
這又導致,泰平人跟泰平人并不親近,甚至不視為一個地方的人,反而會由于跟鄰省的都是潮州人或者都是嘉應州人而親近。
同時這種親近,又極大削弱了官府的治理能力,很多人出了事,根本不去找官府,而是找鄉黨宗族去跟人講道理。
而南洋使司之前的官吏,不是唐山來的失敗者,就是在南洋等著混日子混到時間就回唐山去的。
他們不想管,很多時候也管不了,偶有幾個實心任事的也被潮流裹挾辦不成事。
所以大部分時間,南洋使司的官吏,哪怕到了知府這一級,也基本都是泥塑菩薩,他們只管完成朝廷的稅收任務,平日里根本不出城,其余一概不管。”
莫子布懂了,這是陳聯對自己政策的一種辯護。
普通民眾不認官府只認鄉黨和宗族,大小封臣更不認官府,他們只服宗人府管,有事基本都會在南洋的共和議會上解決。
陳聯看著是南洋使司總理大臣,但在大小封臣的心中,地位肯定不如南洋使司共和議會的首席長老,若不是他是元從,怕是都沒幾個人理他。
“臣在南洋,能抓住的,就是南洋水師與外南洋水師,以及駐南洋的京營,所以一言一行都要靠軍隊撐腰,文治就實在難有什么功績。”
陳聯做了最后的總結,莫子布聽完贊同的點了點頭,自己這位老兄弟只是因為出身低,讀書少,所以坐鎮一方的時候有些力不從心。
但你要不讓他從政的話,能力還是不錯的,至少知道抓住軍隊,穩定局勢,讓南洋的大框架不至于毀壞,能運行下去。
至于他搞的黑社會大佬一樣的理政,看來就是他無奈中的最優解了。
反正內部認同的不是官府而是宗族鄉黨,大多數官吏又都是在混日子,還不如搞江湖義氣那一套。
當然,這也還是有陳聯能力不足的原因。
因為南洋不可能都是這種情況,至少莫子布了解到了新馬府就不是這種情況,新馬的大族已經基本融到了一起,互相之間也是更加認同南洋新馬府人這個身份。
“阿聯,我欲分封諸子為王,命他們坐鎮南洋,以各地鎮軍精銳為親王三衛軍,你覺得如何?”
莫子布緩緩問道,這個想法,在莫子布心里盤桓很久了,而林通一上任,立刻就給他上書,也是建議分封諸子統領各地。
但莫子布也拿不太準,于是趁著這個機會,問了問陳聯的意見。
“臣認為可以。”陳聯思考了一會,點了點頭。
“臣知道陛下對于皇子的爵位一般不愿意給高了,是害怕本朝出現大明時期那種宗室數百萬,耗盡天下賦稅的情況。
但我朝不同于大明,土地和歲入廣了三倍都不止,大封諸子也不用封在神州赤縣,不但不會空耗錢糧,反而可以穩定各地。
臣不曉治國理政,但單就一鄉野間地主的身份來看,用兒子管理家業,總比讓掌柜的和伙計全權負責,要放心的多。”
這理論還真是粗糙,不過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莫子布暗自思忖了半天,現在的大虞,安西有事,一般要至少五個月才能傳回兩京,南洋有事,再快也要三個月,就更別說大小瞻洲和北賀洲了,都得按年算。
這種情況下,就不說造反什么的,單單就是吏治,便完全無法保證,因為你無法快速監管官員,他們就什么都敢干。
比如六年前震驚朝野的潮汕集團販賣天竺奴事件。
一個君伯,一個君子,三個君男以及興龍總督以下官員六十多人被波及。
他們四年時間從天竺運了超過五十萬奴隸到南洋,其中光是被殺害的就高達數萬。
如此駭人聽聞的惡性事件,朝廷硬是過了四年才收到風聲。
還有三年前,復興公司南洋副總裁官,總是莫善民腐蝕了整個復興公司南洋分公司。
他們在新港(新加坡)、占碑、三寶壟、坤甸四處港口,控制數萬碼頭工人搞壟斷,涉案金額超過一千五百萬銀元。
最后若不是他們分贓不均有人把事捅了出來,說不定莫子布現在還不知道。
其余還有嘉慶省布政使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勾結,讓墨西哥來的,裝滿白銀的大帆船到嘉慶省停靠,造成白銀大帆船被風暴摧毀的假象,以此抬高銀價大賺黑心錢。
還有泰平提督客家人葉賢基,私自奴役軍士千余給自己家開墾田畝,一共囤積了超過八十萬畝地,然后高價賣給其他人牟利。
其余各級官員與當地豪族勾結敲詐、勒索,甚至明搶沒有根基百姓土地、金銀等事情層出不窮,每年都會有十幾人因此下獄或者掉腦袋。
可以說,南洋使司是大虞朝吏治洼地這個稱號不是白來的,大量官員要么不愿意南下,要么南下了就開始大貪特貪。
而如果能有諸子鎮壓當地,這些情況就可以很快被發現,不用拖到一爆發就震驚全國的地步。
此外,把兒子們放到各省做藩王,不但可以插手當地政務,還能讓當地百姓找到歸屬感。
當然,最重要的是,莫子布發現,要是他現在不分封諸子去坐鎮,等他百年歸世,兒子們對于南洋上下百姓官員沒有那么大的恩情,恐怕就是想要去坐鎮,也坐不成了。
至于模式嘛,就用大明的模式。
諸王分封到各省,掌握一部分王府直屬耕地,以三衛軍為基礎武力,戰時節制本省兵馬。
此外還可以統領本省封臣,利用藩王國相等文官,間接插手和影響本省政務。
而陳聯見莫子布沉默良久,還以為是擔心諸王分封之后,會受人攛掇有不臣之心。
他悄悄看了看皇帝嚴肅的表情,把牙一咬,對莫子布說道:“陛下放心,我大虞朝經濟繁榮,貿易往來頻繁,早就不是大明或者逆清之時了。
如今南洋大部分商品都是賣到神州赤縣,神州赤縣的各港口所發之貨物,也有超過五成是直接到南洋的。
聯系如此緊密,真要有人搞事,別說文臣武將,就是做貿易的普通人,也絕不會贊同。
此外,只要朝廷掌握著水師,南洋不管是哪里,都翻不起來浪。”
“阿聯你說的對,是我多慮了,此事我會認真考慮的。”莫子布當然不會說他考慮的根本不是陳聯擔心的這些。
人家冒著被人說離間父子的罪名直言,肯定不能打擊積極性的。
當然,目前這也還是個想法,要落地,至少也還要兩三年時間,而且與之配套的,就是對內朝的調整。
目前對于莫子布來說,對于大虞朝來說,當一切都走上正軌后,內朝的權力,就有些太大了。
而且還有一個隱患,那就是復興公司在二十多年的不斷演變中,開始成了內朝的一部分。
前年莫子布讓次子莫洲栩暗中找人計算了一下,涉及采礦、冶煉、銀行、鑄幣、航運、教育、種植甚至大部分中央銀行職責的復興公司,已經成了資產超過六億銀元,年凈利潤超過兩千萬銀元,相當于國家歲入八分之一的恐怖怪物。
這讓莫子布通過復興公司掌握了大量的資源,得以在各行各業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打造。
可隨之而來的,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從復興公司中涌了出來,他們插手到了內朝的方方面面。
從目前來說,莫子布自己還是能掌握住這個怪物,畢竟錦衣衛-內朝翰林院審計司-復興公司督察處-外朝御史臺經濟督察處,這四個監察機構還在正常運轉。
這四套各自獨立的經濟監察系統,基本能夠保證莫子布想查什么,就查什么。
可是未來阿森還能做到對復興公司如臂指使嗎,這樣規模龐大的怪物,最好的歸宿就是國企化,但誰能來完成這個任務呢?
所以莫子布還想利用這次政治上改革的機會,把內朝和復興公司也做一定的調整,一步步來試錯看看。
而就在莫子布為朝政改革以及南洋事情大傷頭腦的時候,他最擔心的長子大佬森,正在安西廣袤的土地上,享受著勝利者的風光時刻。
。。。。
喀布爾城外,民夫們喊著嘿喲嘿喲的號子,拉著巨大的火炮往山上運,不遠處城頭的阿富汗人也在絕望的向下面開火。
不一會,幾個其實就是阿富汗人,但是被刀劍逼迫著來做苦力的民夫慘叫著被打死,聲音極為滲人。
但其余民夫不敢停下,因為城頭射來的鉛彈只是有可能打死他們,但身后的漢人,是可以百分百殺了他們的。
喀布爾城坐落在喀布爾河谷中,此城三面環山,開口在地勢陡峭的西面,要進攻這個開口,需要在陡峭的山坡上轉移陣地,十分麻煩。
同時喀布爾河從城市中間穿過,把喀布爾城切成了兩個城市,使得他們可以像歷史上南宋的襄陽和樊城一樣互為犄角,極難被圍死。
果然是控扼興都庫什山脈的大城,固若金湯和易守難攻這兩形容詞,喀布爾絕對配得上。
所以從前年年底開始,皇太子大佬森就抽調安西四省兩萬多戰兵開始圍城。
一直斷斷續續打到今年,通過快三年的圍攻,終于剪除了喀布爾周圍所有反抗勢力,把城市圍的水泄不通。
城頭上,幾個向下射擊的杜蘭尼王朝士兵還沒來得及歡呼,順安君伯,安(延)集總管毛祥新的藩兵就摸了過去,一發臼炮,就把城頭上的幾個家伙炸上了半空。
隨后,一百多安藩,也就是莫子布六弟,馬上會獲封安國王的莫子浚麾下神射手,也跟著摸了過去,他們與順安藩士互相配合,很快就肅清了城頭上敢于冒頭的敵人。
沒人再敢露頭之后,民夫們終于可以推著幾千斤的三十六磅火炮,緩緩到達了指定地點。
下午四點,喀布爾城響起了好似悲鳴的呼圖白之聲,隨后仿佛回應一般,巨大的火炮轟鳴聲響起,架在十幾米高土墻上的三十六磅巨炮,發射出了幾十斤的炮彈。
巨大的動能,頃刻間將喀布爾西城墻直接給轟塌了四五米寬,塵土飛揚,城破已經不可避免。
“進攻!”夏藩世子李興泰大吼一聲,抽出長劍向前一揮,一千多早就準備好,身穿甲胄,攜帶長弓和左輪手槍以及長刀的精兵,立刻沖進去開始了巷戰。
而只要等著這些精兵站穩腳跟,剩下的一萬多士兵,就會跟進,徹底清除城內的杜蘭尼王朝殘余勢力。
“千歲,咱們真的不要這座城嗎,我看這阿富汗還不錯,就這么退走,是不是太可惜了。”
北庭提督楊芳在皇太子大佬森身邊問道,因為按照原定方案,拿下喀布爾,運走價值上億銀元的杜蘭尼王朝寶藏后,大軍就要退出喀布爾乃至阿富汗,把這里留給大虞扶持的傀儡。
大佬森哈哈一笑,一點也沒有貪念這里的土地。
“此地民風彪悍,山高谷深,道路崎嶇,交通不便。
我們從康居(撒馬爾罕)運火炮上來,都要耗時半年,損失民夫上千。
一石糧食從康居起運,到地方搞不好已經十不存一。
這樣的地方,徒耗錢糧,白損我勇士生命,占據它干什么,拿到錢就走!”
阿森雖然不知道什么帝國墳場,但他知道以目前安西四省的實力吞不下這里。
而且,大虞又沒準備去控制天竺,要這阿富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