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稻谷熟,湖南省湘陰縣和豐鄉古塘村,村民們被合作社組織起來,按照預定的計劃,一百多號壯丁分成三組,一家一家的開始收割稻谷。
大人在前面割,小孩和婦人就在后面撿拾落下的穗,另一邊,砰砰的摔打稻谷聲此起彼伏,仿佛一場交響樂。
眾人一直干到日落西山,才結束了一天的辛勞。
主家毛祥桂的媳婦早就準備好了飯食,今年的新米蒸成的大米飯,香噴噴晶瑩剔透宛若糕點。
辣椒拌皮蛋,鹽放的足足的,又香又辣咸滋滋極為下飯。
一條條白鰱帶著餐盤從蒸鍋中被端了出來,里面放了豬油和新鮮剁椒,只看一眼就知道肯定異常美味。
除此之外,時令的菜蔬,白嫩的豆腐,還有一大鍋雞湯,也是流水般送上了桌。
“老太君來了,老太君來了。”正要開宴,突然傳來一陣陣的高呼。
眾人趕緊站起來看去,只見在幾十上百少年簇擁下,一個身穿青色織金云霞紋襖裙的老婦人,被用一桿鄉間常見的滑桿給抬了過來。
“哎呀,娭毑您病都還沒好,不是說不要過來嘛,阿弟要是知道你不將惜身體,一定會責怪我的。”
毛祥桂看到是母親來了,就趕緊過去護在身邊,有些心疼的說道。
毛祥桂母親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在孫兒的攙扶下從滑桿上下來,隨后擺了擺手,緩步穿過宴席走到了稻田前,看著遠處一個已經破敗的小院。
兩滴渾濁的淚珠,從這個身穿錦緞華襖,滿頭珠翠,卻兩手滿是勞動留下繭子的老婦人眼中流了下來。
他指著遠處破敗小院的柴門,聲音哽咽,“當年,就是在那個門,你阿弟離開了家,九死一生去闖蕩。
我當年靠在柴門上,望著他遠去,眼睛都要哭瞎了,只求漫天神佛都保佑他平平安安。”
這位有正二品誥命長沙郡夫人,民間俗稱老太君的老婦人想起快二十年沒見的幼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毛祥桂也有些恍惚,當年他還因為家里佃租的幾畝薄田,被妻子攛掇后,想把老二毛祥生給趕出家,且當時老爹為了家里少一個人吃飯,也是默許了的。
想來老二上次好不容易回京述職,但只讓人帶了幾大車禮物回家,人卻沒回來,肯定是自己和爹傷了他的心。
“娭毑,當年是我做的不對,我馬上讓人寫信給老二,向他道歉,爹早就去世了,就剩我,他要打要罵,我都受著,只要他能回來看看您。”
毛祥桂知道,弟弟二十年沒回家,就是母親的心病,所以立刻做出了表態。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自己覺得確實心中有愧,怎么能為了幾畝田的佃租權,就想把弟弟趕出家呢?
且這些年來,已經當了瞻洲都護府大都護的弟弟每年都給家里寄回來大量銀錢,讓全家都過上了好生活,這個錯,他該去認。
毛太君搖了搖頭,想要說點什么,但周圍的鄉親都過來勸慰她,她也就不再言語了。
宴席終于開席,男人們吃的滿嘴流油,稍顯渾濁的家釀,喝的滿面紅光,一天的疲憊,就在這頓美食美酒中,消失的干干凈凈。
“毛老大,還得是你們家的飯好,這大魚大肉的,吃的我們都不好意思了,毛四太爺沒被你家老二打死之前,不年不節都吃不上這樣的飯。”
有人摸著臌脹的肚皮,點了一卷自己裹的土煙葉,美滋滋的對主家毛祥桂說道。
湘陰縣位于長沙以北,洞庭湖畔,自云夢澤周圍被開發出來之后,這里就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
此時更是供應長沙、岳陽等大城市的重要產糧地,甚至很多大米還會裝船南下,供應大量耕地改為經濟作物的江南。
所以這些普遍戶均七八十畝的湖南農戶生活極為富足,除了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用不起,其余吃穿用度都不是什么難事。
聽到有人這么說,毛祥桂,也就是毛祥生的母親毛太君,把自己的拐杖在地上杵了杵。
“你毛祥正從小就是個好吃的,小時候你餓的只能怪去河溝邊抓螺絲吃,后來實在受不了,偷了毛四太爺家的雞烤了,結果被吊在樹上打,還是我和你娘給毛四太爺磕了半個小時的響頭,才把你救了下來。”
毛祥正聽到毛太君這么說,也有些傷感了起來,“毛四太爺死的太晚,而我娭毑死的太早了。
她要是能看到現在這一切,看到我毛祥正兒孫滿堂,大魚大肉吃不完,該有多好。”
這些湘陰的農戶,倒也不是真的大魚大肉吃不完,或者說,湖南的農夫沒有富裕到這個程度,但是在年節大事的時候,好好吃一頓的本錢,還是有的。
“我伢老子最喜歡吃這擂椒皮蛋,可是他到死,也沒吃上幾頓飽飯。”
聽到毛祥正懷念自己的母親,周圍也有人開始思念自己的親人,有人甚至還在酒精的助推下,潸然淚下。
其實這些家伙,不是什么好人。
湘陰地處三湘要沖,是長沙與岳陽的交界處,向西一百多公里就是進入湘西的湖廣重鎮常德,常德再向西幾十公里,就是湘西的地界了。
一個交通要沖,還緊鄰湘西,北邊跨過洞庭湖就是荊州,歷朝歷代,北邊來打長沙,一定先打湘陰。
南邊去打荊州,也要在拿下湘陰并在這里征募水軍,順流而下打岳陽、九江也一樣,也是在湘陰招募并練兵。
至于朝廷平定湘西,要搞定自明末以來與廣西狼兵齊名的湘西竿子(竿軍),湘陰仍然是征兵重地。
這種獨特的地理,造就了獨特的文化,即民眾相對富庶,卻又野蠻好斗,生活能過得下去,卻往往喜歡搞一些匹夫一怒的狠事。
當年陳輝祖阻擋莫子布大軍,靠的就是北到湘陰,南到湘鄉這片的百姓從軍。
當然反噬也很強烈,陳輝祖一夕敗亡,都沒用大虞朝怎么號召,這些湘勇就返回家鄉,把當地大戶幾乎殺了個干干凈凈,等著喜迎王師。
包括歷史上曾國藩辦湘軍,主力也是這片的人,他們走出湖南之后,在與廣西老表爭奪天下的過程中,說聲作惡多端,也不為過。
這樣的人,在他們原本只能混個半飽的時候,可沒有多少道德觀念,以至于當年毛祥桂這大哥想把弟弟毛祥生排擠出家門,大家都覺得是正常的。
但現在,在大虞朝的新世界中,他們普遍富裕起來了,家家幾十上百畝地甚至更多,戶戶都有耕牛節省勞力,耕種收割有農村合作社帶領大家一起統籌安排,不用自己費神去計算天時節氣。
甚至最困難,最費勁的給稻谷脫殼,也有了新式的蒸汽碾米機,只要運過去,機器嗡嗡叫,半天就把往日要幾天甚至十幾天的重體力勞動給解決了。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后知榮辱。
湘陰人現在有錢了,甚至出了不少大人物也相對有權了,所以他們對于往日那種混沌而失去道德的行徑,開始了普遍的反思。
這種反思,又推進了大虞朝的新理學,以及新科學在三湘大地的廣泛傳播。
“這都是陛下的恩澤啊,是陛下重拾河山,又納南洋萬萬里入我中華,才給咱們這些鄉里別人,帶來這么多的好處,沒有陛下,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相比起老一輩,在這二十年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就完全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
他們聽著皇帝的重拾河山的故事長大,學校里講的都是好男兒去四方為國開新疆等等,心氣自然很高。
說話的正是毛祥正的兒子,毛祥正看著兒子那張稚氣未脫,但又好像要氣吞天下的氣質,并不覺得兒子朝氣蓬勃,反倒覺得這小子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
那皇帝是好人,朝廷里的官老爺就個個是好人了,指不定要在什么地方等著禍害老百姓呢?
還開新疆,那南洋蛇蟲遍地,大小瞻洲更是如同蠻荒,是那么好開的,別把命給丟了。
“二哥哥說的對,我長大了就要扛槍去四方,為國開新疆!”
“對,今天全校大比武,我五發全中,三發打中靶心,要是去了南洋,一盞茶我就能殺十個土人!”
“不對,教官說了,南洋雨林遍布,長銃根本不中用,最好的是轉輪手槍和鋼刀。
我十五秒能打六發,打完了就抽刀子上去捅殺,一刀刺心臟,一刀刺肺腑,不要一盞茶,只要五分鐘就能殺十個土人。”
霧草!
毛祥正還想開口訓斥下兒子呢,結果這一聽,他不由得渾身發毛。
這他媽的,不是說學校是教書育人嗎,這都教的些什么啊,怎么盡是舞刀弄槍的?
不怎么關心兒子,只知道種地、抽煙、喝酒的毛祥正哪知道,現在的大虞,一般學校文化知識基本就是教個基礎的,認三五百字就算小學畢業。
其余時間,跟軍校沒什么區別,教的全是如何長槍裝填,左輪速射,怎樣一刀斃命,怎樣形成隊列,以及簡單的衛生和醫療知識。
呵呵,你以為你們一年就給一塊銀元,皇帝便會把你們的孩子培養成讀書人去考科舉做官。
想得美,皇帝培養的全是南洋捕奴隊員,賀洲騎馬牛仔這樣好用的拓殖猛人。
孩子們熱烈的討論著,很快他們就成了宴席的主角。
這二十年來日子好過了,生育率蹭蹭往上漲,哪一家不生五六七八個的,基本上一家再少,也不會少于四個孩子。
因此古塘村才能從原本六百多人,二十年間暴漲到了快兩千人,這么多的年輕人,他們一說話,嘰嘰喳喳的,別人自然就插不上嘴。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毛太君歡喜的連連贊嘆,“松伢子,你十六歲了,敢不敢到瞻洲去找你生叔叔,去瞻洲做官?”
來了,該來的,終于來了。
古塘村的大人們臉上都露出了舍不得的表情,但并沒有過多去阻止。
一是他們不敢,開什么玩笑,二品誥命長沙郡夫人可是隨隨便便都能有的?
這可是過壽的時候,長沙知府都會親自前來祝賀的大人物。
二來,現在古塘村的好田土,基本都被分光了,繼續要分地,那就只能去其他地方開荒。
可是原本非常正常的燒山開荒或者圍湖造田,現在朝廷說什么要保護生態,輕易不讓干了。
很多人不懂,這好好的地方,怎么就不能開墾,啥生態真有這么重要?
呃,是重要,但也沒那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要是可以隨意開荒,這些內陸的百姓,有幾個舍得去下南洋,恐怕不卷到人均一畝地不到,飯都吃不飽,他們絕不會離開家鄉的。
那現在既然開荒不被允許,那么孩子們要前途,就只能出去闖蕩。
“三奶奶,我敢!”毛祥正的二兒子毛多松大聲回答道:“學校里老師說過,兒子對父母要孝,弟弟對兄長要悌。
如今我家就一百零五畝的地,供養父母足夠,讓兄長開枝散葉也夠,但要繼續養活為我們一家九口人,那就不夠了。
所以,為了報效朝廷,忠于陛下,孝悌至親,我毛多松,愿意去瞻洲,追隨大都護二叔,為國拓疆!”
“我也愿意去,雖然我是老大,但學了十年火銃,十年刀劍,豈能蹲在家里揮鋤頭,奉養父母的事,就交給弟弟們吧!”
“好兒郎,走四方,為國開新疆!”毛太君站起來,淚水直在眼眶打轉,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承受了多少的壓力,她要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為兒子做最后一件事。
“去祠堂,去毛家祠堂,老大,你五個兒子至少要出三個去瞻洲,古塘村每家都要出人,去瞻洲,為了毛家,為了大虞!”
。。。。
“讓西班牙人去死!”
“撮爾小國,膽敢冒犯天朝,必須要讓他們知道厲害!”
“金山是大虞的,銀山也是大虞的!”
太上清暉宮外,當拓殖的大潮配合著大虞立國后第一批人口大潮一起涌來的,是滔天的戰意。
大虞總制東方,唯獨西班牙的呂宋沒有拿下,簡直就是白米飯中混了一顆老鼠屎,要多讓人不爽,就有多不爽。
另外西班牙人在北賀洲(北美洲)西岸的財產,比如德克薩斯,比如墨西哥,實在太讓人眼饞了。
當然,還有那些產量巨大的銀礦,就算莫子布不動心,但其他人早就垂涎三尺。
呼喊著口號的廣州市民,一波接一波的來到太上清暉宮外請愿,其中不乏大量的高小學生,他們穿著整齊校服,在老師和教官的帶領下,從太上清暉宮正面走過。
這當然是莫子布安排的,因為他可不準備只是敲打一下西班牙人,而是準備把西班牙在北美的老巢都給他端了。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西班牙王國政府為了保住北美的地盤和本土,竟然跟法蘭西督政府合作。
這在中國人看來,是數典忘祖,人家都把你家族長房處決了,你還跟這種仇人合作,該殺!
對歐洲人來說,西班牙王國和西班牙國王,就是他們維護貴族利益的BUG,當然要好好教訓。
但畢竟這事太大了,把西班牙在北美的地盤,特別是墨西哥給占了,是會引起歐洲各國恐慌的,所以莫子布要把戲做足。
于是,等到廣州和從廣南省來的軍校軍官生都出現之后,他就下令接見其中的代表。
“伯爵,懲戒西班牙國王及其政府的軍事行動,將不可避免的開始了,即使朕是皇帝,但也要順從洶涌的民意。”
在接見開始之前,莫子布對英格蘭駐中華全權大使,莫伊拉伯爵弗朗西斯.羅頓說道。
莫伊拉伯爵當然不信這樣的大皇帝卻無法控制輿論,但他知道賽里斯帝國對于西班牙王國在太平洋東西兩岸的財產,即墨西哥與菲律賓早就覬覦已久。
說實話,賽里斯帝國能堅持到這時候才決定動手,已經是大大超過莫伊拉伯爵和英格蘭王國所有人的預料了。
“我很明白的說,尊敬的陛下,您的帝國,太讓人感到害怕了。”莫伊拉伯爵知道無法阻止,但他也不想輕易承認這個現實,于是把話題引到了另一個方向。
“一個強大的國家,總是會讓人害怕的,不過當你多了解他一些之后,就會自己消除心中對于強大這個詞帶來的天然恐懼感。”
莫子布淡淡一笑,強大總比弱小好,他可很清楚中華弱小了,這些家伙能干出什么事來。
“比如現在,賽里斯帝國是決定要嚴懲西班牙王國了,不過這并不是為了賽里斯人,而是為了報答路易十六國王陛下曾經對我的資助,也是在給仍然堅持正義的法蘭西貴族們,一個交待。
我們拿下的西班牙王國在太平洋兩岸的地盤,將會建立一個有路易十六國王血統之人統治的王國,所有的法蘭西流亡者,都可以去這個王國生活。
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西班牙人,只要他們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也會保障他們的利益。
這一個獨立的王國,他會對所有人,包括來自英格蘭、普魯士等國的人敞開,就像是在南洋一樣。
所以這看似是賽里斯帝國得到了墨西哥,但實際上是所有人得到了墨西哥。”
莫子布鬼話連篇,擺出一副愿意和所有人分享的姿態。
莫伊拉伯爵知道這位大皇帝決心已定,雖然看起來他要把路易十六的女兒夏洛特公主,或者夏洛特公主與賽里斯皇太子的愛情結晶瓦盧瓦公爵扶上王位。
雖然這個王國對歐洲人開放,那也不能改變事情的本質。
即這個王國是賽里斯帝國的地盤,以歐洲人的體量,開放狀態也無法和賽里斯人競爭。
“尊敬的陛下,我很感動,你是如此的,用賽里斯人的話來說,是知恩圖報的。”
莫伊拉伯爵說著,話鋒一轉,“但是您的帝國之疆域,已經如此遼闊了,我相信管理起來是非常困難的。”
這話的意思,就是您老別再圈地了,多少也給我們一點活路,如果賽里斯真的要控制整個美洲,那么一定會遭到所有歐洲國家的反對。
“是的,我贊同。”莫子布趕緊安撫了一下,而確實他也沒有這么大的野心,因為大虞是做不到控制美洲的,就是現在的地盤,也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
“所以,我不但準備一個大力支援英格蘭王國懲戒法蘭西叛亂政府的條約,我還可以認真的告訴你,賽里斯帝國在美洲的行動,僅限于針對西班牙王國。
除此之外的任何領土,我們都沒有野心,我保證。”
真不要臉啊,莫子布這是為了計劃順利,連皇帝的信譽都拿來作保了,這其他地方可以不要,但北美洲怎么可能只拿下一個墨西哥呢。
“我很高興能聽到這個消息,那么陛下,請讓我們開始圍繞這個支援條約開始談判吧。”
莫伊拉伯爵臉上一喜,雖然賽里斯帝國的擴張讓人新生警惕,但現在最需要警惕的,是瘋子法蘭西政府直接打上不列顛島。
先得把法蘭西那些叛亂者組成的瘋狂政府推翻,讓波旁王朝復辟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北美洲的局勢變化,那至少是幾十年后的事情了。
現在嘛,自己先把這個功勞拿到手再說,北美的事情,應該喬治三世國王和首相小威廉.皮特去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