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聲槍響,打破了日出前的寧靜,隨著槍響,六七個火把猛地點燃,照亮了這處大院內外。
幾十個手持燧發(fā)槍,武裝帶上掛著炸彈和左輪手槍的漢子大聲吼叫著,其中七八個人抬著一根水桶粗的撞木,狠狠撞向他們眼前這座大院的院門。
‘砰!’
比撞門聲先響起的又是一聲槍響,大院院墻上橙紅色的火光一閃,緊接著院墻下一聲慘叫,有人被當場擊倒了。
可這不但沒有把下面的人嚇倒,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憤怒,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中,粗壯的撞木猛地撞到了院門上。
咚咚的連續(xù)猛響,院門一陣顫抖,連帶著仿佛院墻都在搖動,門內的人,更是傳來一陣陣驚恐的叫聲。
而這叫聲,就像是沖鋒的號角,讓門外的漢子們更加興奮,一下一下撞擊愈發(fā)猛烈。
院墻上,拿著燧發(fā)槍的男人再次射倒了一人,但院墻下也開始反擊,嗖嗖的子彈擦著院墻上的射擊孔飛過,打的夯土制成的院墻土石亂飛。
‘轟!’
巨大的火焰升騰而起,爆炸聲響徹四野。
這是有人將炸彈扔進了院內,不過他們搞不到最先進的黑火藥,更別提硝化甘油,扔進去的炸彈實際上是個大鞭炮,爆炸聲和火光倒是有了,殺傷力則嚴重不足。
但院內的人,比院外的人更加膽怯,院墻上幾個身影不敢耽擱,飛身跳下往更里面的院子跑去。
‘咚~咔嚓!’
此時,門栓也扛不住猛烈的撞擊斷成了幾截,門外的漢子們發(fā)出了興奮嚎叫,端著上了刺刀的燧發(fā)槍就沖了進去,隨后便是凄慘的哭喊聲和憤怒的叫罵聲。
慘烈的聲音在空曠的鄉(xiāng)間傳的老遠,睡夢中的李成杓一下就被驚醒了,他飛快爬起來,從床底下掏出燧發(fā)槍,只穿了個犢鼻短褲就往外跑,邊跑邊裝彈。
這里是河北省宣化府(張家口)懷安縣的西河屯堡,距離北京不遠,西面是大同府,北面是漠南察哈爾各部的地盤,在滿清時期,算是口內口外的交通要道。
但到了大虞朝,由于漠南蒙古的作用大大降低,包括西河屯堡在內的整個宣化府地位都快速下降,到了現(xiàn)在,這里就只是河北北部一個寂寂無名的小村子了。
李家有四兄弟,李成良、李成財、李成吉,李成杓則是最小的一個,不過這是他排序下,年齡可不小。
李成杓已經二十五歲了,只是由于在軍中混了五六年,耽誤了個人問題,還沒有成家,于是跟著大哥李成良一家住在一起。
作為曾經的口內外交通要地,西河屯堡的男人大多有習武的習慣,大虞打回來之后,又特別注重漢人武德的恢復,懷安縣大一點的鄉(xiāng)鎮(zhèn)都辦了武學,專門有軍隊里退下來的教授射擊技術。
后來戰(zhàn)事頻繁,軍隊里退下來的人也有很多去處,愿意來北地鄉(xiāng)鎮(zhèn)武學混飯吃的少了,朝廷又把這些武學,改成了歷史上遍布中原、河北、河東的各種社。
只不過以前叫槍棒社、弓箭社,現(xiàn)在叫做遠行社,除了教授武藝之外,還經常給百姓灌輸出去拓殖的思想,教一些在外拓殖的要領。
李成杓跟著大哥李成良還有兩個侄子拿著槍牽著馬,剛跑到村口,二哥李成財和三哥李成吉也到了,此外還有村子里七八家的壯丁,一共四十來人,人人有槍,個個有馬。
而且這四十幾個壯丁還不是老實巴交的農夫,他們中除了有李成杓這樣的退役軍人以外,其余哪一家不是有三四百畝地的小地主。
對于此時的百姓來說,沒有后世那么多的娛樂工具,有了錢糧上的富余,基本都會有個愛好消磨時間,那么對于男人來說,沒有比玩刀弄槍更好消磨時間又增加自己競爭力的東西了。
漢時的良家子,唐時的府兵大抵也就是這個樣子。
“是北邊趙家大院子出事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他們,咱們是在村口守著,還是去看看?”
圍在一起的丁壯們紛紛看向了李成杓,他武藝高強,退伍前在東北使司參與過鎮(zhèn)壓不服王化野人女真的戰(zhàn)斗,手上有幾條人命,算是這個小‘公社’的頭面人物。
“趙家人做的太過分了,咱們可沒道理去幫他們吃槍子,王家小五哥,你去縣衙報信,其余人守住村口,等巡檢大人從縣城來了,再做定奪。”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丁壯們聽到李成杓這么說,紛紛點頭同意。
西河屯堡雖然名叫屯堡,但這名字實際上是大明時期留下來的,當時這里確實是防御蒙古人的軍戶屯堡,到了滿清時期,屯堡早就消失,只剩下了一個名字,所以這里實際上是一個村。
發(fā)源于口外的永定河支流西洋河,把西河屯堡分成了南北兩片,南面就是李家兄弟在的這片,河北面則是以趙家為主。
這些年,因為皇帝實行新法,北方諸省的土地兼并開始加速,確實有耕地很有水平的發(fā)家了,也有經濟頭腦靈活的賺了錢,但還有很大一部分,選擇了趙家兄弟這樣的老搞法。
用坑蒙拐騙、栽贓陷害等辦法把本可以維持的農戶整破產,然后三錢不值兩錢的大量吞并他們土地。
其實這樣還則罷了,只要不搞出人命,雖然人是壞的,但達到了官府把人趕出去拓殖的需求,基本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但趙家兄弟太貪心了,他們不但弄出了人命,還控制村民的人身自由,趙家以趙家老大為首,除了趙家兄弟十多家以外,還另外結了一票義兄弟,號稱二十兄弟。
他們以家族為基干,采取層層控制的模式,將土地高度集中,有些被裹挾的村民名義上擁有一百五十畝土地,但實際上是趙家的佃戶。
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有了三四萬畝的良田和數(shù)不清的森林、草場等,眼看一個地方豪強,就要出現(xiàn)在眼前了。
理所當然的,這種兼并法,讓四野的鄉(xiāng)鄰都感到十分害怕,因此看著趙家大院子被圍攻,僅僅隔著一條河的村民們卻沒有同仇敵愾上去救援。
“聽說縣里的王縣丞是趙家的女婿,不知道咱們就在這看著趙家出事,萬一趙老太爺有個三長兩短,日后會不會來找咱們的麻煩?”
大哥李成良白瞎了這個名字,為人忠厚中帶著幾分怕事,他有些擔憂的看向了幺弟李成杓。
“大哥別怕。”李成杓一把拉過大哥,壓低了聲音說道:“葉巡檢早就看不慣王縣丞的貪贓枉法了,他老人家是葉貴妃的鄉(xiāng)黨,能直達天聽,這次王縣丞和趙家都要完蛋。”
大虞目前縣一級的官職中,巡檢被大大的增強了,以往不過是個控制關鍵路口的小武官,但現(xiàn)在已經成了知縣、縣丞之下的第三把手了,權力還在主簿之上。
這是因為在大虞朝,鄉(xiāng)下武德充沛,縣丞管著衙役和縣城的治安,但是對鄉(xiāng)野無法產生足夠的威懾,所以需要大幅提高巡檢的地位,來控制鄉(xiāng)間。
李成良不懂官場上的事,聽了弟弟的解釋又看到他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于是立刻就放心了不少。
而李成杓實際上沒完全說實話,因為河對面攻打趙家的那伙人就是他給牽線搭橋的,他本人則直接就是聽命于葉巡檢的巡檢司外圍成員。
半個時辰過后,天色漸亮,河南岸的丁壯們爬上村口土坡仔細觀察,只見趙家大院子被打破了幾個外圍的,建在村后山坡上的依舊安然無恙,眾丁壯不由得一陣惋惜。
緊接著,轟隆一聲,后山趙家大院子上一門火炮猛然開火,看起來還不像是前清留下的老式火炮,而是一門軍隊里面的制式六磅炮。
“好家伙,還有野戰(zhàn)炮,趙家這是要造反啊!”李成杓興奮的一躍而起,滿臉紅光。
按照大虞律法,千人以上的城鎮(zhèn)就不允許公然持長槍,三千人以上的城鎮(zhèn)短槍也不準露出,只有在鄉(xiāng)野間,沒多少限制。
但是但是連短槍都有限制了,大炮就不用說了,這玩意跟以前私藏三副以上甲胄視同造反一樣,是絕對被禁止的。
這下趙家為了自保用了大炮,還是野戰(zhàn)炮,基本上三族就沒跑了,當然不會那么浪費殺了,而是肯定會被趕出去到最艱苦的地方拓殖。
火炮的威力果然不一般,好不容易被李成杓鼓動起來的幾十人一看趙家有這種大家伙,轉身跑的比老鼠還快。
他們這可是仰攻,就這幾十人,要是再進點吃一炮滿裝填的霰彈,大家伙就都要交代了。
當然,趙家大院子野戰(zhàn)炮不只嚇跑了攻打的幾十個丁壯,還招來了另一伙人。
只聽隨著炮聲,遠處松樹林里,立刻就轉出了一支隊伍,當先一面大旗,上面大大的寫著一個葉字。
再看旗幟下的步騎,皆是一身青色毛呢軍裝,武裝帶扎的板正,腳上還踏著皮靴,竟然是懷安縣的正規(guī)軍,山(西)河(北)總督麾下河北總兵官下轄宣化鎮(zhèn)懷安協(xié)的鎮(zhèn)軍。
“上馬,上馬,我們去攔截攻打趙家的賊人!”李成杓一看葉巡檢來了,立刻來了精神,帶著自己這邊的丁壯去攔截那些被嚇跑的‘賊人’呢。
即便李成杓知道他們是自己鼓動的跟趙家有仇的百姓組成,但依然不準備放過他們,這是多好的出去拓殖人員啊!
要知道遼王殿下在巴西郡(阿塞拜疆巴庫)給出了超額賞格,誰能送一個會舞刀弄槍的漢人丁壯到巴西郡,立刻就給三十銀元和兩個調教好的土耳其菩薩蠻。
李成杓暗自思忖,這要是送個幾十人過去,立刻就下輩子不愁吃喝了,這菩薩蠻在山河四省可值老鼻子錢了。
趙家大院子,趙老太爺看見對面打著鎮(zhèn)軍的旗號,立刻就是后背一片冰涼,他聲嘶力竭的沖小兒子喊道:“快,你騎快馬突圍出去,讓你姐夫快點來,這次有大麻煩了!”
來人也不負趙老太爺?shù)钠谕俣噫?zhèn)軍渡過西洋河之后,壓根就沒去管攻打趙家的賊人,而是擺開陣勢,直接就把趙家給圍住了。
“好賊子,真是一把拓殖的好手,北賀洲東德府(德克薩斯)馬上就要被拿下了,正缺這樣的賊漢去鎮(zhèn)壓當?shù)赝寥耍_拓良田。”
騎在馬上的葉豐駿哈哈笑著,對著身邊一個神色陰郁的壯漢說道。
只看這名字就知道,葉豐駿其實不是葉德妃的親戚,而是最早的元從貴族,南洋吉達君侯葉豐昌的族弟,他們是福建同安人,而不是梅州的客家人。
不過也差不多,閩粵勛臣豪商集團在熱衷到處拓殖占地,在官場的人不算多。
所以他們非常抱團,葉豐駿非要說是葉德妃的家門族叔,葉德妃葉儀真也還是會認的。
“誰說不是呢,這樣的人物留在神州欺男霸女、壓迫鄉(xiāng)黨太可惜了,多好的拓殖人選,一會他們家,只要沒超過七十歲的,全部送走。”
神色陰郁的大漢臉上終于有了幾分喜色,這趟來的劃算,這個月的任務只要這一單就可以完成了。
“山下來的是誰,是王千總嗎?”趙老太爺眼看女婿王縣丞沒到,為了穩(wěn)住形勢開始想辦法拖延時間了。
“王千總,咱可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不要大水沖了龍王廟,還請撤了大兵,趙某即刻安排飯食犒勞懷安協(xié)的弟兄們!”
“喲呵!”神色陰郁的大漢樂出了聲,他掏出本子和筆,把鎮(zhèn)軍懷安協(xié)王千總的名字也記在了小本本上。
“千總在咱神州不起眼,可是到了外面啊,那也是能獨擋一面的人才呢。”
葉巡檢也跟著一起笑出了聲,隨后對著身邊一位中校千總拱了拱手,既然來抓趙家全族,怎么可能動用懷安協(xié)的人。
原來葉巡檢壓根就只帶了三十多個巡檢司的火槍手,其余鎮(zhèn)軍都是這位陰郁大漢帶來的,隸屬于中原總督(河南+山東)山東提督臨清州總兵官麾下運河副將的鎮(zhèn)軍。
“賊人們聽著,本官乃是山東臨清州運河協(xié)副將齊希正,奉命特來捉拿爾等,快快開門投降,若敢延誤,小心性命!”
大院院墻上,趙老太爺聞聽此言如遭雷擊,他身體連晃幾晃,差點沒從院墻上一頭栽下去。
“快,大孫,你快騎馬沖出去追上了你小叔,告訴他千萬不要讓你姑父來趙家大院子,這一定是有奸臣要害咱們趙家,須得往上找人。”
你別說,這趙老太爺作為幕后主使,能搞出這樣一番聲勢,還真不簡單,他竟然能很快分析出這不是簡單的賊人,而是官場人有人要為難趙家,而且目標很可能是王縣丞。
唯一的缺憾,就是他出身太低,看不清楚最高層在做什么布局,以為是皇帝老了,要吃喝玩樂了,所以不抑制兼并了。
誰知道,皇帝就是要把他們這樣的人才從最底層給‘釣’出來。確實是人才,不含任何貶義,就趙老太爺這操作和能力,妥妥的拓殖高手啊!
所以趙家,很快就悲劇了。
趙家長孫剛騎馬沖出趙家大院,陰郁大漢就把手一揮,一個跟隨他而來的黑袍騎士立刻策馬攔截了過去。
黑袍騎士的戰(zhàn)馬,是皇家濟州島軍馬場精心培養(yǎng)的阿哈爾捷金馬,也就是純種汗血寶馬與天竺折耳馬的三代混血,爆發(fā)力極強,奔跑起來快如閃電。
瞬間,趙家長孫就被追上了,黑袍大喝一聲,一箭射出,趙家長孫應聲栽倒,跌落馬下。
不過好在用的是墩箭,純靠著巨大沖擊力射中要害把人擊倒,類似橡皮子彈,因此趙家長孫很快就被擒獲。
這下,趙老太爺再也堅持不住了,他噗通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呢喃著‘完了,完了,趙家完了。’
一個小時后,王縣丞從懷安縣城中帶著快班、壯班,又加上自己家族數(shù)十丁壯,一行百余人騎著馬兒,浩浩蕩蕩的趕到了趙家大院子。
葉巡檢沒有住在縣城里面,調動的山東鎮(zhèn)軍也沒有過縣城,是以王縣丞此前壓根就不知道這些情況。
他見數(shù)百鎮(zhèn)軍在列,還以為是葉巡檢私自調動了鎮(zhèn)軍來針對他老丈人,頓時氣的火冒三丈。
兩人早有嫌隙,懷安知縣是個老好人,硬磕科舉的那種狠人老書蟲,二十九歲卡著線考中的進士科,缺少社會經驗的他到任后,就被當?shù)卮笞宄錾恚诎變傻劳ǔ裕亲咝悴女敼倥榔饋淼耐蹩h丞給拿捏住了。
掛著河北布政使銜,實任興唐天津府尹,太子妃葉氏的長兄葉振棠見狀,特意把葉豐駿調來做懷安縣的巡檢,讓他跟王縣丞打擂臺,順便收集證據(jù)。
“葉豐駿,操你媽的,你陰我是吧,你私自繞開懷安協(xié)副將調動鎮(zhèn)軍等同謀逆,我看這次誰能再包庇你!”王縣丞指著葉巡檢的臉,完全是撕破臉的大罵。
“你現(xiàn)在撤走士兵,等懷安協(xié)的王千總到了,我們一起給你求情,或許還能免死。”
葉巡檢哈哈一笑,“老王啊,我說你不學無術呢,咱們大虞朝這些年,除了子殺父,妻害夫以外,哪還有人被處死過,老子的腦袋長的穩(wěn)著呢。”
王縣丞還要怒斥,卻聽一個聲音幽幽的傳來,“誰說是葉巡檢私自調兵的,又是誰允許你一個縣丞沒有縣令簽發(fā)的牌票就帶著上百人壯班、快班持槍下鄉(xiāng),意圖行兇的?”
王縣丞驚愕的看過去,只見一個神色陰郁的大漢,緩緩解開身上披著的黑袍,露出了里面大紅色繡著龍紋的袍服,以及一柄細長細長的寶刀,還有那面被伸到他眼前,刻著北鎮(zhèn)撫司字樣的腰牌。
“飛魚服,繡春刀!”王縣丞機械的吐出這六個字,只覺得全身都僵硬了。
嘩啦啦,陰郁大漢身后的十幾個黑袍人也解開了袍子,露出大紅色的飛魚服,舉著細長的繡春刀。
“北鎮(zhèn)撫司辦案,還不跪下!”一個校尉爆喝一聲,不但跟著王縣丞來的壯班快班臉色慘白的跪下了。
就連剛剛逮住了進攻趙家大院子賊人的李成杓等人,也不由自主在驚恐中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