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大院子外,來自刑部的一個書吏正在宣讀罪狀。
趙家大院子的所有人,包括幾歲的小孩子都被拉了出來,跪在村口的空地上。
涼風吹來,特意從河間府帶來的劊子手不丁不八的站著,手中鬼頭大刀的紅色刀彩隨風微動,殺氣溢滿了空氣中。
趙老太爺已經(jīng)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的兒子們大多面無表情,一副認命的樣子,婦孺?zhèn)儎t在尖叫求饒。
“真要就地斬首啊!”西河屯堡的百姓們都在圍觀,李成良有些目瞪口呆的問道,心里一陣后怕。
他們兄弟也有四人,個個孔武有力,刀槍棍棒都是好手,是以也做過跟趙家干一樣事的念頭,只不過終究老實慣了,只敢在心里想想,沒有實際行動。
李成杓剛想說沒有,因為大虞現(xiàn)在很少處死罪犯了,每一個死刑犯的勾決都不是刑部能決定的,而是要刑部篩選后再呈給皇帝御批的。
但轉(zhuǎn)頭他又想到,確實有幾乎被族誅的案例。
幾年前有人在贛南粵北閩西北這一塊私自結(jié)社,創(chuàng)辦邪教,最后由皇帝派出錦衣衛(wèi),捉拿后就地斬首并送到贛閩粵三省省府傳首的案例。
趙家雖然只是占地的時候逼死了兩三個人,又私藏一門軍炮,比不得那些人辦邪教獻祭童男童女更占山為王。
但趙家私設公堂,窩藏軍械這種事可大可小,真要上了稱,殺點人并不奇怪。
“王縣丞,如果沒什么要再說的,那就簽字畫押吧。”人當然是不會殺的,殺了就太可惜了。
不過罪還是有區(qū)別的,那些害了人命的,一律扔去捕魚兒港(巴拿馬)參與鐵路建設。
雖然華人去了那邊一般不會做苦力,但就現(xiàn)在的醫(yī)療水平,即便奎寧水等藥品齊備,巴拿馬那片的黃熱病和瘧疾也夠人喝一壺的。
長時間居住在那,超過一半活不過十年,只有極少數(shù)能生存下來,也算是個死緩了。
沒有謀財害命,但罪過不小的,一般是扔去大瞻洲(澳大利亞)或者東德府(德克薩斯)。
前者條件惡劣,除了淘金客就沒幾個在當?shù)卦模胂攵甲屓私^望。
后者都還沒拿下來,即便拿下來了,也要面臨和賀洲女真以及西班牙人的競爭。
更重要的是,東德府(得克薩斯州)其實不是什么好地方。
夏天颶風從墨西哥灣來,一桿子捅個對穿,冬天寒潮從加拿大南下,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一年遭兩次災,能扎根下來的也得是狠人。
只有罪責較輕的可以去安西四省、遼藩等地。
這些地方雖然要遠行萬里,但存活率還是挺高的,漢人也多,并不算太苦,甚至比在家鄉(xiāng)還要好上一些。
“本官看了卷宗,你有點問題,但不多,更像是一個被老泰山拖下水的可憐人,所以即便這事上了陛下的案頭,但本官愿意保一保你。”
被葉巡檢特意叫來助拳,臉色陰郁的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千戶,晃了晃手里的卷宗,不斷給王縣丞施壓。
這家伙確實是個人才,相當符合太子殿下的要求,把他弄出去到新西班牙,給皇孫溫國公莫光埴做個郡守,正正好好。
“趙家人可是要有一半去捕魚兒港(巴拿馬)的,那地方九死一生都不為過。
你若是不認罪,那就是只有數(shù)罪并罰,從重處理,搞不好也是要去跟你老泰山團聚的。”
王縣丞滿頭大汗,他現(xiàn)在有點明悟了,這些年他在懷安縣黑白通吃,葉巡檢沒來之前幾乎是一手遮天,現(xiàn)在看來,好像是朝廷故意在縱容,等到罪證齊全,再把他給收拾了。
現(xiàn)在,王縣丞唯一的底氣,就是錦衣衛(wèi)的程序不對。
在大虞朝,別看錦衣衛(wèi)兇名赫赫,但實際上也有很大的限制。
其中最主要的限制就是在謀逆、叛國等幾種大案要案之外,雖然也能只憑皇命就跨部門跨地區(qū)執(zhí)法,但必須要程序合規(guī)。
也就是逮捕、物證、證詞、審判以及罪犯認罪伏法等必須要有,還要邏輯自洽。
王縣丞如果現(xiàn)在拒不認罪,錦衣衛(wèi)就不可能快速辦成鐵案,需要一件一件的按照朝廷規(guī)矩審判,這恐怕沒幾個月都辦不完。
現(xiàn)在朝廷急著要送人出海去拓殖,壓根沒時間拖幾個月,所以王縣丞可以用拖出來的時間再想想辦法,看看還有沒有什么變數(shù)。
只是,唯一的問題就是王縣丞不確定,他這案子是不是真的上了皇帝陛下的御案。
真的上了御案,錦衣衛(wèi)有先斬后奏之權(quán),那他這個法子就不好使了。
“能給我們王家在懷安縣留一支人嗎?”思前想后,王縣丞還是不敢跟錦衣衛(wèi)對著干,他提出了最后一個要求。
“狐死首丘,落葉歸根,若是故鄉(xiāng)能有一支人在,哪怕我等出海之后根也還在,日后子孫回來祭拜,總也還有人守著王家的祖宗墳塋和祠堂。”
“簽字吧。”錦衣衛(wèi)千戶見王縣丞說的動情,同意了他的條件。
“你們王家去的新西班牙是西班牙人早就耕種過的熟地,有的是賀洲女真和其他混血兒驅(qū)使,說不定比你在家鄉(xiāng)混的更好呢。”
實際上,這種事情不是僅僅發(fā)生在西河屯堡趙家大院子,而是整個山河四省都在大面積發(fā)生。
這里不僅是中華文明的主要發(fā)源地,還土地平坦,非常適合在未來進行機械化的耕種,天生就是建立大農(nóng)場的地方。
哪怕山西省固然是表里山河,但只要把人多遷出去一些,那些山河中夾著的平原,也能進行機械化生產(chǎn)。
更重要的是,把山河四省的人多趕出一些,不僅可以讓留在家鄉(xiāng)的百姓生活上一個檔次,也可以讓他們不在大拓殖時代被遠遠甩在后面。
李成杓正是這一切的見證者,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在懷安縣的西河屯堡、洗馬林堡、柴溝堡、渡口堡等,大量做的太過分的當?shù)睾缽姡急磺宀榱顺鰜怼?
李成杓在軍中上過學,能識三百個字,算千以內(nèi)的加減法都沒問題,因此被征辟為葉巡檢的臨時吏員。
他心驚膽顫的看見,光是這一個月,懷安縣十一萬人中,就有一萬多要被從家鄉(xiāng)遷走了。
忙活一個月,李成杓回了一次家,飯沒吃兩口,大嫂就拿著一匹上好的松江布,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的。
李成杓知道這是什么,這是他的彩禮。
“洗馬林堡的翁家最近按人頭分了地,他們?nèi)硕啵幌戮陀衅甙俣喈€,據(jù)說連肚子里懷上的都算,都給地。”
大嫂眼睛都笑的瞇成了一條線,這小叔子回來一住就是半年,終于看到回頭錢了。
“翁家四姑娘一眼就相中你了,只要你同意,以后直接去她房里歇息就成,保證伺候好你。
等到懷上了就再給五匹松江布,要是生個兒子,就一次性給你二十匹!”
李成杓聽得嘴角直抽抽,半晌才感嘆一句,“這他媽的是個什么鬼世道,我這是爺們呢,還是個賣屁股的小白臉啊!”
李成杓罵的有道理,因為目前在大虞,有些地方有些時候在婚姻這一塊,能魔幻到后世人都目瞪口呆的程度。
除開經(jīng)濟很好的江南和嶺南,神州大陸上很多地方的婚姻習俗,竟然向著少數(shù)民族走婚制方向,反向前進了。
這是因為人口大量流失,特別是男性資源流失以后,人成了一種相對稀少的資源了。
比如翁家,翁老爹有兩個兒子四個女兒,按男子八十畝,女子四十畝地算,加上他們兩口子不算孫輩就有四百四十畝地。
但要是他嫁一個女兒出去,立刻就得被分走四十畝。
相反,如果他不嫁女兒,這四十畝地就永遠是他的,要是女兒再給她生個外孫,十二歲之前是二十畝,十四歲之后,男孩八十畝,女孩四十畝。
除此之外,因為只要不分家就不會析產(chǎn)。
不析產(chǎn),這一家的生產(chǎn)資源都是翁老爹一個人掌握的,兒女們說是有地,但實際上跟他的佃戶差不多,孫子外孫子也是他的佃戶。
所以他壓根就不想嫁女兒,只想招贅婿。
可別人也不傻,不會把兒子送給他,這可是不單是兒子,還有八十畝地的產(chǎn)權(quán)呢。
所以就出現(xiàn)了這種奇葩的現(xiàn)狀,翁老爹直接給彩禮,招一個男人到女兒的房間里。
這個男子的田畝不會帶入翁家,但必須在這種跟走婚差不多的持續(xù)時間內(nèi),幫翁家干點農(nóng)活。
這樣翁家也不用失去女兒這四十畝,如果女兒懷孕,反而還可以找官府申請應得的田畝。
甚至由于男人大量流失,男女比例差距過大,有人家不但照常給彩禮,還不要男方幫他家里干活的。
也有男子不要臉,坐地起價,索取十幾二十塊銀元天價彩禮的。
大哥李成良也嘆息一聲,他也覺得看不懂這世道了。
因為就他這三十多歲結(jié)了婚了,也有人上門來說,對方不給彩禮,他也不用給對方干活,留個種就行。
哎,道德淪喪啊,就是那家閨女長得丑了點,不然。
“大嫂,你還是幫我回了吧,我李成杓不是給人上門的人,我未來要堂堂正正的娶妻生子。”說完了,眼看大嫂有些不高興,李成杓又順帶甩出兩塊銀元。
“這是這些天跟著巡檢大人辦公的餉銀,大嫂照顧一家人起居實在辛苦,找個日子讓大哥送你去縣城,自己買幾匹好布,做兩身衣裳。”
李成杓還是有點見識的,知道目前這種情況不可能長期持續(xù)。
田土總有分完的一天,像翁老漢這樣為了一點田土,不顧女兒名節(jié),與漢家倫理道德相悖的人,哪怕是便宜丈人,他也不想認。
他李成杓讀過書了,已經(jīng)有了更遠大的理想。
不過等第二天回到縣城,現(xiàn)實立刻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葉巡檢親自找到他,希望李成杓押解這次犯罪要被趕走的三百多人去遼藩。
“你也看到了,咱也不瞞你,這遼王殿下是愿意用三十塊銀元和兩個菩薩蠻換咱的漢家兒郎,可是總得有人去拿這錢,去把菩薩蠻帶回來啊!”
葉巡檢兩手一攤,“如果咱們不派吏員自己去押解交割,就只能交給萬全縣的人,他們愿意一人給咱們兩塊銀元。”
“什么,兩塊銀元夠干什么的,只給兩塊銀元,咱這三百人才六百銀元。
算上上繳縣衙庫房的,上下分潤的,咱們落到手里恐怕只有一百銀元,二十幾人分,一個幾塊錢,這還不如不要。”
一聽兩塊銀元,本來就準備借著找個機會多分潤點的李成杓,直接就紅溫了。
他們這些臨時征辟的書吏二十多個呢,一百銀元夠干什么的。
葉巡檢也是一臉無奈的表情,看著李成杓說道:“要是咱們自己去押解,沿途吃食在驛站憑張家口廳開出的牌票,就只用付三成的錢。
至于住嘛,驛站的馬棚牛棚柴房,不用那么講究。
這樣算起來,這押解路費一人五塊銀元,省著點也就夠用了,說不得還能剩下點。
回來的話,你是朝廷吏員,驛站也是要管飯的,一路上開銷不會超過五塊銀元,
這一去一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塊的差價。
還有兩個菩薩蠻到了咱這,縣里、州里甚至是省城天津府都有人求購,一個就是至少三十塊,兩個六十塊。
這么一算,只要自己去交割,一個人就是八九十塊銀元的利潤。”
葉巡檢把帳給李成杓他們算清楚了,然后提高聲音喊道:“只要你愿意去,回來每人上繳四十塊銀元就行,其余的老子不管。”
李成杓心里升起了一點不滿,葉巡檢這是把他當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傻小子呢。
押解路費五塊銀元,呵呵,懷安縣是個人口只有十一萬人的小縣,就算朝廷和省里能撥出一部分錢糧,但落到縣里能有多少。
這次一走就是上萬人,光是押解路費就要五萬銀元,你把懷安的知縣大人賣了,他也拿不出這么多錢。
至于路上驛站供給飯食還只收三成的成本,這確實是皇帝陛下的仁政,但下面的官員可不都是好官。
層層過手,個個沾油,等到了驛站,就那點驛卒,還要供過往的官員歇腳,大概率遷移的百姓是吃不上驛站飯的。
最多到了缺人的甘肅,以及往西的安西使司,漢人到了就是寶貝疙瘩的地方,能得到一些飯食。
所以路上肯定還是得靠百姓自己的錢財糧食挺到安西使司去,衙門里面發(fā)的那些錢,也就夠押送的吏員、役夫三五個人的伙食費。
唯一的收益,就是遼藩給了三十塊銀元和價值六十銀元的兩個菩薩蠻。
但這玩意也相當不穩(wěn)定,因為菩薩蠻也有高矮胖瘦美丑健康與否,以及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區(qū)別。
這漂亮的,苗條的,聽話的肯定值錢,一個三十塊只多不少。
但那些長得一般,脾氣還大,身上有羊騷味的,恐怕二十塊也不一定賣得出去。
加上有些身體不行的,搞不好還沒帶回神州赤縣就死在半路了,還得倒搭錢。
這回來可是要交四十塊銀元的,一個不小心多死幾個菩薩蠻,那這差事白干不說,還可能要虧錢。
“大人,這可是上萬里路,要走大半年呢,路上萬一死幾個,小人就沒法交差了。”
李成杓很聰明的沒有把這些不太好擺在明面上的困難說出來,而是選擇了一項更好說的。
“而且,朝廷對實際到遼藩的漢人數(shù)量肯定有要求,小人聽說陛下給的上限是半成,也就是一百個里面最多能沒五個,超過五個押解的人就要被定罪了。”
這下葉巡檢也不好說什么了,這事確實難辦。
但難辦也得辦,向外拓殖是皇帝的要求,經(jīng)費朝廷是準備了,可是沒出中樞十一部就少了四成,之后層層過手,到了州縣地方官這,就只有原本的兩成。
就這兩成,知縣、縣丞,他這巡檢和主簿等人一商量,反正兩成全用上也不夠,那干脆就只從這兩成里面抽一成拿出去辦差吧。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朝廷撥的款,到了實際執(zhí)行上就只有原本的一成了,甚至這一成,都還要指望著一路上過手的貪官別太多。
當然大虞朝初立,不至于吏治腐敗成這樣,這些被層層拿走的錢也不是干了別的,大部分沒有進私人的腰包,而是挪作他用或者充盈部門小金庫了。
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每年財政劃撥又要傾斜最重要的地方,那么下面的府州縣衙門為了好過一點,自然會截留。
官員們可太懂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這個路數(shù)了。
“這次咱們懷安縣案子辦的漂亮,超額完成了任務,朝廷給了兩個按察使司從九品照磨的指標。
你李成杓要是能帶著七百人去遼藩,再把銀錢寄回來,這照磨官,就有你一份。”
拿捏李成杓這種一只手摸到官家邊緣,感受過官家好處的人,葉巡檢有的是手段。
而且他也沒說謊,確實會有兩個按察使司照磨官的指標。
照磨官始于元代,取照刷磨勘之意,是一種專門負責核查文書、印信等工作的小官。
看起來很不起眼,也沒啥權(quán)力,但是在執(zhí)行拓殖新政的北地諸省,這種屬于按察使司的照磨官權(quán)力非常大。
因為他們最大的職責,就是負責巡察鄉(xiāng)間,勘定拓殖人選。
比如想要讓李成杓去他們家走婚的翁老爹,他是家主又是父親,掌握了全家的土地,把兒女當?shù)钁簟?
如果兒女想要擺脫他的控制,就必須二十四歲之后,申請分家析產(chǎn)或者拓殖去外地。
而按察使司放在州縣的照磨官,就是專門管這個的。
他同意,翁老爹的兒女就能析產(chǎn)分家或者去外地,不同意就兒女除非不要戶籍和田地以及補貼,私自出奔,不然就繼續(xù)得老老實實受父親擺布。
這可是一言而定生死的權(quán)力啊,會有多少好處傻子也能想得到。
李成杓眼睛都紅了,比起錢財,這個照磨官對他來說,就是通天的大道。
“大人說話可算數(shù)?”李成杓第一次目光灼灼的盯著葉巡檢。
葉巡檢也不含糊,當場寫下了承諾書,摁上了自己的官印和私印。
李成杓大喜,跪下給葉巡檢磕了幾個響頭,滿含感激,歡天喜地的接受了這個艱巨的任務。
葉巡檢則嘆了口氣,抽了抽抽屜,里面躺了厚厚一疊,全是他寫的承諾書。